园便要替她们雇船,史科莲道:“我不用过海,我就走这后门出去了。”她和李冬
青并排走着,杨杏园稍后有两尺路,说着话,慢慢的走去。杨杏园听说史科莲走后
门,就和史科莲李冬青点个头,说一声再会,自己一个人走上过海的船去。
船到了南岸漪澜堂,走上岸去,信着脚步向西走。过了回廊,一带柳岸,背山
面水,很是幽静。因为这个地方,来往的人少,路上草也深些,水边的荷叶,直伸
到岸上来。岸边有一株倒着半边的柳树,横生在水面上,恰好挡住西下的太阳,树
荫底下,正有一块石头,好像为者钓鱼之人而设。杨杏园觉得这个地方,很有趣味,
便坐在石头上,去闯荷花的清香。水面上的微风吹来,掀动衣袂,很有些诗意。由
诗上不觉想到李冬青,心想要找这样和婉能文的女子,真是不容易。有时候,她做
的诗,十分清丽,我决做不出来。杨杏园坐在这里,正想得出神,忽然身后有一个
人喊道:“杨先生你一人在这里吗?”杨杏园回头看时,正是李冬青。笑道:“我
爱这地方幽静,坐着看看荷花。”李冬青道:“难道不怕晒?”杨杏园这才醒悟过
来,太阳已经偏到柳树一边去了,从柳条稀的地方穿了过来,自己整个儿晒在太阳
里面。笑道:“刚才坐在这里,看水面上两个红蜻蜓,在那里点水,就看忘了。”
李冬青和他说着话,慢慢也走到石头边,撑着手上的花布伞,就在杨杏园刚坐的那
块石头上坐下了。杨杏园遭:“密斯李怎样也走到这边来?”李冬青道:“我送了
密斯史出后门去,我也是由北岸坐船来的。到了这边,我也爱这西岸幽静,要在这
里走走。”杨杏园道:“这个日子还没有什么趣味。到了秋天,这山上满山乱草,
洒上落叶。岸边的杨柳疏了,水里的荷叶,又还留着一小半,那时夕阳照到这里来,
加上满草地里虫叫,那就很可涤荡襟怀,消去不少的烦恼。”李冬青笑道:“杨先
生这一通话,把秋天里的夕阳晚景,真也形容得出。这是幽人之致,人间重晚晴啦。”
杨杏园笑道:“幽人两个字,不但我不敢当,在北京城里的人,都不敢当。有几个
幽人住在这势利场中?”李冬青也笑道:“不然,古人怎样说,‘冠盖满京华,斯
人独憔悴’呢?”杨杏园记得《随园诗话》中有一段诗话。一个老人说:“夕阳无
限好,只是近黄昏。”一个就解说:“不然,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正和这
段谈话相似。这正是她读书有得,所以在不知不觉之间,就随便的说了出来。觉得
生平平章人物,都是持严格的态度,没有三言两语,可以说得他死心塌地的。这时
李冬青轻描淡写的说了这样几句,他就心悦诚服,完全同意。虽然有人说,情人言
语,无一句一字不是好的,但是他不相信这句话。他便对李冬青道:“这话自然可
以驳倒我所持的论调,但是我也无非是个糊口四方的人,怎样敢以憔悴京华自命。”
李冬青笑道:“我并不是驳杨先生的论调。”杨杏园也怕她误会了,连忙说道:
“自然不是驳我。”两个人都这样忙着更正,倒弄得无话可说。李冬青收起了伞,
扶着石头,慢慢的走到水边下,回转头来,不觉一笑。对杨杏园道:“你看岸上一
个影子,水里一个影子,这正是对影成三人啦。”说时,她身子一歪,怕跌下水去,
连忙往后一仰,以便倒在岸上。杨杏园站在身边,也怕她要跌下水去,抢上前一步,
伸手将她一扶,便搀着她拿伞的那只胳膊。李冬青倒退一步,这才站立住了。当时
在百忙中,没有在意,这会站住了,未免不好意思,两脸像灌了血一般,直红到脖
子上去。杨杏园见人家不好意思,也大海孟浪,心想她若一不谅解,岂不要说我轻
薄?自己退了一步,也站着发呆。李冬青抽出纽扣上的手绢,在身上拂了几拂,又
低头拂了一拂裙子,笑道:“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杨杏园也笑道:“所
以孝子不登高,不临深。”两人说了这样几句陈书,才把不好意思的情形,遮掩过
去。杨杏园又道:“密斯李刚才说对影成三人,我想要上头是月亮,下面是水,中
间是人,这才有趣。”李冬青道:“月亮下固然是好,但是水面上的斜阳照到人身
边来,却另有一种趣味。说到这里,我就要回套杨先生刚才所说的,是秋天的斜阳
好。金黄色的日光,一面照着平湖浅水,一面照着风林落叶,才是图画呢。”杨杏
园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李冬青对于这话,好像没有听见,打开她手捏
的那柄扇子去扑草上飞的一只小黄蝴蝶。这蝴蝶往南飞,她也往南追,追得不见了,
她才算了。杨杏园看见,也从后慢慢跟了来。李冬青扇着扇子道:“倒招出我一身
的汗。”提着手上的伞,将伞尖点着地,一步一步望前走,慢慢的已绕过西岸,便
对杨杏园道:“杨先生也要回寓了吧?”杨杏园道:“我还想在这里面走走呢。”
李冬青道:“那末,我就先走。”说着她弯腰鞠了一躬,便含着笑容,向大门口走
去了。
杨杏园望着她的后影,直等不见了,便在路边一张露椅上坐下了。心想这样个
年轻的人,何以对于一切世事,都这样十分冷淡,我真不解。她的家庭似乎有一幕
不可告人之隐,所以她处处都是强为欢笑的样子,但是我想她本人身上,总没有什
么问题,何以也是这样疏疏落落的?就以她交的女友而论,人家敬爱她的很多,她
却只和那位顾影伶什的史科莲要好。也就可怪。一个人坐在露椅上,发了一会子呆,
忽见地下,有些东西移动。定晴仔细看时,并不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太阳落下去了,
月亮的光,便渐渐亮起来。他坐的地方,正是一株大槐树,月亮的光,从树叶里穿
着落到地下,树一动,仿佛就有些薄薄的影子,在浅草上爬来爬去。杨杏园抬头看
时,大半轮月亮,正在树的东边,月亮边几个大一点儿的星,银光灿烂,正在发亮。
蓝色的天空,已经变成灰白色了。自己好笑起来,一个人坐在这里,算什么意思,
起身便望大门口走。
走到那石桥,靠在栏杆上,又看了一会荷花,忽然有一个人,伸手抚着他的背,
回头看,却是华伯平。杨杏园笑道:“秘书老爷,好久不见啦。”华伯平笑道:
“大文豪大记者。”杨杏园道:“你们统一筹备处是个极时髦的机关,薪水照月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