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春明外史(188)

儿子,他在那个时候,就做了候补道了。”史科莲默念着道:“朱白星……呵!我

想起来了,这不是很有名的人吗?我们在什么杂志上报上,常常看见提到他。”杨

杏园抓了几粒瓜子,放在面前桌子上,然后一粒一粒的嗑着,笑道:“这话要说起

来,是一段很有趣的逸事。这朱白星和我是个最近的同乡,因为他们的家庭,说他

唱戏有辱祖先,把他驱逐出境。那个时候,北京有了皮簧班子了,他就一直跑到北

京来唱戏,不到两年工夫,就出了名。后来自己做老板,升到内庭供奉,专和公子

王爷来往,就发了财了。敝县那个地方是极注意家谱的。朱白星虽在京唱得像做了

京官一样,他总是怕上不了谱,和家族还时常通信。有一年,他家里有一个举人到

京里来会试,他花了整千的银子,款待那举人,想借此和家里人恢复感情。这位举

人先是想走朱白星的路子,弄个翰林进士。偏是朱白星有几分憨直,没有和他运动。

这举人受了他的钱,一点不见情,回得家去,写信将朱白星痛骂一顿,说他唱戏唱

得做了宰相,也是一族人的羞耻。朱白星见同乡的人有这样不讲交情,以后就在北

京娶妻生子,和家里人断绝关系。他有两个儿子,一个依旧让他唱戏,一个替他捐

了个候补道。据朱白星对他儿子说,唱戏不是正业,替国家办不了什么事,替祖宗

增不了什么光。还是在读书上巴结一点功名的为是。但是本人是个穷汉,现在发了

大财,也不可忘本,也把一个人去唱戏。”李冬青笑道:“这虽然是旧时人物的话,

一个唱戏的人,有这样的见解,就也难得。”杨杏园道:“所以他死了这多年,人

家还是念他。到了儿子手里,靠着王爷贝子贝勒的交情,他当真就做上一个道台了。

后来不知道哪一个管闲事的人参了他一本,说他身家不清白。他早也知道这一着是

不能免的,老早的就派人回乡去,和族下一个穷汉商量,在家谱上,彼此对调一下。

把乡下人调着做朱白星的儿子,自己便去填他的缺。等到清室下旨查办,他把老早

刻的家谱呈上,说是朱白星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回家务农,一个在京唱戏,哪里会

钻出第三个人来?本人不错姓朱,和朱白星同乡,但是疏远极了。清室也明知道是

一种把戏,念起朱白星在内庭供奉多年,是一代名伶,不忍难为他的后代,只要官

样文章可以敷衍过去,也就不问了。所以朱白星的后代,就留下了一支做官的,一

支唱戏的。”史科莲道:“杨先生怎样知道得有这样清楚?”杨杏园笑道:“敝处

文风最坏,专出不通的秀才。可是戏好,许多有名的戏子,都出在那里。若是要像

太史公一般,做起优伶列传来,那还要到我们那里去,找木本水源呢。刚才和我同

座的,他的父亲,就是和朱白星儿子对调名分的那一位。朱白星儿孙作官,他实在

有点功劳,所以他到北京来找朱白星的孙子。”李冬青道:“有一次去听戏,有一

个四五十岁的生角出台,密斯余告诉我,那就是朱白星的孙子,大概那是唱戏的那

一支下的了。但不知道作官的这一支,又是些什么官?”杨杏园道:“有文官,也

有武官,说起来,还是二三班的西洋留学生呢。”史科莲见杨杏园坐在这里说得滔

滔不绝。心想你在这里陪朋友谈话,那边的朋友,你就扔开不管了。心里好笑。李

冬青未尝不知道杨杏园有个朋友在那边,但是他不说走,不能催他走。而于杨杏园

呢,他是送走了朱传庚,才到这边来的,心里更是不会想到走了。史科莲一想,要

他走,先得止住他的谈锋,便对李冬青道:“在金鳌玉蟀桥,望北海里边的景致,

非常之好,到了这边来,又不过如此了。”李冬青道:“正是这样。将来你要上学,

应该走这桥上过,你天天可以看一两趟了。”杨杏园道:“密斯史,要进哪个学校?”

李冬青便代她答道:“打算进修德女子学校学图画呢。”杨杏园道:“很好,不过

我听见说,学费恐怕不便宜。”史科莲听了这话,立时脸上加了一重忧色,不觉失

神叹了一口气。李冬青对她笑道:“你不用着急,等我慢慢的筹划,这是什么大事,

解决不下来?”史科莲道:“我倒不是为我自己打算,我是替一般没有钱的人着想,

他们都应该做光眼瞎子的了。有钱的人,真是占便宜,吃好的,穿好的,读书也可

以造高深的学问。这样一说,教育也是不平等的事了。”杨杏园道:“要说没有钱

的人,赶快要先找个职业,倒不在乎求那个高深的学问,但是中学以下的教育,政

府是应该尽义务的。现在许多穷人的孩子,没有书读,这倒是政府的责任。”李冬

青听了,很是赞成,两人就由此谈到教育上去。这个说:应该实行强迫教育,那一

个说,不妨试行道尔顿制。越说越有味,又把史科莲搁在一边了。

第四十四回 对影三人夕阳无限好 依山一笛高处不胜寒

史科莲在一边看见,心里想道:凡是男女朋友,他们若在一处,总是讨论学说,

争辩主张,没有一个说到私事的。自己觉得好像不着痕迹,其实是太深了。像余瑞

香表姐她和她的情人,隔着重洋,万里迢迢,彼此通信,似乎只要说些慰藉的话,

也就可以了。可是他们一封信,写上七八上十页纸,无非什么主张,什么学说,你

赞成我,我也赞成你,稀松的了不得。而今再看杨杏园和李冬青那样客客气气的高

谈学说,正是一样。大概青年男女的交情到了七八分深的时候,免不了常常相见,

相见又不能不矜持一点,就只好借重这一块学说的招牌,做两个人相见谈话的引子。

而且两个人的目的,既不在此,主张出入,丝毫没有关系,所以你赞成我,我也可

以赞成你。史科莲自以为冷眼旁观,十分清楚。所以她在一边,默然不语,反觉得

有味,看他们是怎样一个结果?后来李冬青谈得久了,觉得把史科莲扔在一边,很

不过意,也就常常回转头来,问她一两句。她当然点头答应,完全同意。坐了一会,

那太阳望西偏着,已经只有几丈高了。史科莲她是瞒了出来的,便对李冬青说要回

去。李冬青以为两个人同来的,她一个人先走,似乎不妥,说道:“我也走罢。杨

先生大略还要到贵友那边去。”杨杏园道:“我那位朋友早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

也没有什么趣味哩。”说时,便掏出钱来,会了茶钱,一路离开五龙亭。依着杨杏

上一篇:牛马走 下一篇: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