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提笔写了一张信纸,又写一张信纸,一气就写了五张信纸,便停了,从头到尾念
了一遍。当他初写的时候,是照着腹稿写的,原以为措词很好,谁知一写出来,自
己便觉得有许多过激的地方。沉吟了一会儿,自己一想,不必如此坚决罢,便把信
揉成一团,扔在字纸篓里。他写了这多字,也觉得累了,伸了一个懒腰,靠在椅子
背上。他头往后一仰,看见背后墙上,一个镜框子,镜框子里面,是胡晓梅的放大
半身相片,那相片正是他结婚以后,蜜月中照的,眉宇中另含有一种春气。他一转
念头,像她这样,总算是个美女子,有这样的美女子为妻,不能不算幸福,要和她
决裂了,恐怕找不到第二个。照我自己看来,固然待她不错,但是她是富人之女,
跟着我这武人,究未免有些受屈,也不能完全怪她。她是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人,
慢慢的劝解她,总会好的。古人说:“至诚格天,我以至诚去感动她,她若不是铁
石心肠,不能不回心转意罢。这样前前后后一想,就把刚才一阵愤愤不平之气,由
大化小,由小化了,慢慢地平了下去。一看窗户格上挂的月份牌,明日是个假日,
不用得上街门,不如瞒着母亲,到胡家去一趟。岳丈胡建一,他是最器重我的,我
把他女儿的事,告诉了他,也许他会出来转圜。他虽然很文明,究竟是个官僚,决
不愿意他的女儿不作少将夫人,却作社会交际明星。任放这样一想,他的计划就全
变了。
到了次日,他换了一套新制的西装,坐着马车,就到胡宅来。这个时候已经十
二点钟了。胡晓梅穿着蓝白鸳鸯格沙丁绸的长褂,只齐平膝盖露出一大节丝袜在外
面,丝袜子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腿。拿着一个网球拍,从里面出来,在大门口碰一个
正着,马上脸上就变了一个样子,扔了网拍迳自转身进去了。胡太太听见老妈子报
告,便隔着窗户,把她叫了进去。胡晓梅坐在一边椅子上,两手舞弄着网球拍。胡
太太道:“孩子,今天任放来了,你未免给他下不去。”胡晓梅板着脸道:“我有
什么给他下不去?我就是这个样子,他不高兴就罢。”说时将手里的网球往地板上
一扔,啪的一声响了。接上说道:“给他下不去,就给他下不去,他能把我怎样?
充其量不过是离婚。”胡太太道:“什么?离婚!你不要糊涂,我是不能答应你这
个事情。你自己不顾面子,你也要替你父亲顾一点面子。知道的呢,说你们夫妻不
和,不知道的呢,说是我养的女儿不好,给人家休了,这有多难为情?就是以后见
了亲戚朋友,自己也要不好意思。”胡晓梅道:“我离婚离定了。你就不答应,我
也是决意不再进任家的门。”胡太太正要往下说,老妈子进来说道:“有位时先生
来了电话,请大小姐说话。”胡晓梅听了这话,也不和她母亲分辩,迳自走了。她
一接电话,正是时文彦打来的。他说:“你还不打算到社里来吗?大家都等着你啦。”
胡晓梅这才想起来了,今天是天星社的同乐会,自己答应了登台演《春香闹学》,
一闹别扭,把这事都忘了。说道:“时候还早啦,忙什么?”时文彦道:“社里人
多,大家在这里说说笑笑,也是有趣味的,不强似在家里闷着吗?”胡晓梅道:
“好罢,我就来。”挂上电话,她将自己做的行头,用一个包袱包了,便坐了马车,
带着行头,到天星社来。
这日天星社热闹极了,有电影,有音乐,有跳舞,有昆曲,昆曲是男女合演,
尤其是震动一时。胡晓梅一到社里,见男男女女,欢天喜地,把任放和她吵嘴生气
的事,已经丢在九霄云外。约着和她合演《闹学》的张太太李如泉先生,坐在一间
屋子里对戏词,练身段。这时,会场上的电影已先开了。电影以后,接上有几个会
员的小姐,演《月明之夜》,《葡萄仙子》两种歌曲,第三就是丝竹会的音乐。来
宾越来越多。台下列着一排一排的椅子,男女夹杂,都坐满了。在座的男女,有一
半穿的是西装,女宾更不用说,在人丛中,左一团毛蓬蓬,右一团毛蓬蓬,都是烫
发与剪发。就是这两样,可以看出在座的人,都是中上等社会的人。所以会场上,
虽然坐满了,却并不吵闹,音乐停后,大家都互相说道:“胡晓梅,胡晓梅。”只
听见轰天轰地,一阵鼓掌之声。大家抬头一看,台上出来一个戏装女子,做着身段,
合上笛声,唱了出来。她穿着浑身的水红绸单衣服,罩着黑坎肩,系着白绸腰带,
把腰束得小小的,头上束一个小髻,又垂着一股辫,系了一大子大红丝线,越发显
得身材窈窕。这时会场上的秩序,不能像以前那样静穆了。胡晓梅一举一动,会场
上就有一阵哄堂大笑之声,笑声过去,接上就是劈劈啪啪的鼓掌声。胡晓梅演的,
正是《春香闹学》的春香。她为人本来极伶俐,极活泼的,而今去演这顽皮丫头,
于天真烂漫之中,弄些小狡猾,台底下的人,没有一个不倾倒,所以无论如何,这
笑声和鼓掌之声,总是按捺不住。好容易一直到演完,再加上最后一次猛烈的鼓掌,
喧哗之声,才安静了些。胡晓梅到了后台许久,兀自听到前面的掌声,拍个不已。
在后台的人,一阵风似的,围了上来,都说道:“密斯胡,密斯胡,你演得实在好,
你看是多么受欢迎?”胡晓梅这时心里得意,真是南面王无以异。她又回想到在台
上演戏的时候,台底下那些裙履翩翩的少年都有些神魂颠倒,这样看来,自己实在
是个美人,决不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仅仅任放和时文彦两个人认为好。当自己
在一边卸装的时候,时文彦遥遥的立着,含笑相视。胡晓梅在镜子里看见时文彦的
样子,也就抿嘴微笑。在后台的一些男子,谁又不是乌眼鸡似的,呆呆的傻望,但
是这里有男宾,也有女宾。女子的妒性,也是天生的,有个人看见胡晓梅这样出风
头,却故意的说道:“任太太今天演这好的戏,任先生怎么不来看一看?”胡晓梅
最怕人家叫她做任太太,在大庭广众之中,这样说法,尤见其是令她难堪。因此立
刻少了兴趣,洗了脸,换了衣服走了。
胡晓梅回到家里,不过十一点钟,照说是很早的,还可以坐一会儿。不过她心
绪乱得很,拿了一本英文小说,睡在铜床上看。不想这书本子,丢得太久了,一页
书,倒有上十个生字,看了一两页,将书扔在一边。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