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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167)

她逆料时文彦一定会来的,一直等到晚上,还没有一点儿踪影,心里越发不舒服。

到了第三日,十点钟起来了,这个时候就是出去,也没有地方去玩。心想好久没看

过报了,就叫老妈子在旁边客房里,拿了几份报进来看。也没梳头,洗了脸之后,

只擦了一点儿粉,便躺在沙发上看报,先拿正张一看,看了几行题目,扔在一边。

倒是看社会新闻有趣,都看了一遍。后来无心捡起新文库来一看,见上面有一首诗,

诗的题目下,是时文彦的名字,她虽然不要研究文学,有时文彦三个字,射入她的

眼睛,就禁不住要看。那题目是《父亲的眼泪》,胡晓梅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后

来一看那首诗,却是时文彦哀悼他死了的儿子的。胡晓梅因为他的儿子,联想到他

的夫人,心里十分不痛快。将报使劲一扔,扔在地下。正在这个当儿,老妈子送上

一封信来,胡晓梅拿过来一看,却是一个水红的西式信封,上面有凸起来的海棠花

印,四周还有水缕的透明花边。这东西又小巧,又雅致,一望而知是个漂亮人物寄

来的。那信面上,写着一笔秀逸的柳字,很是好看,胡晓梅不必看,已经知道是时

文彦写的。她拆出信来一看,是两张挺好的上等印花宣纸。信上写道:

晓梅,这两天晚上的月色很好,我为着俗事,不能和你一路到中央公园去踏月,

这是多么惆怅而不幸的事。今天下午,坐在空洞而明了的窗下,悠悠的南风,吹动

窗外妩媚而娇艳的夹竹桃花,送来一阵清香。我在这一刹那里面,得到无穷的快感,

心房里充满了愉快。那窗外的夹竹桃花,它在那里舞蹈着,默默的微笑着,要引我

做它寂寞环境里面的相伴者。但是我能够做它的相伴者吗?我已做了一个人的忠仆,

我的心,同时也掏给她了。晓梅,聪明的晓梅!你应该知道吧?我做了一首小诗,

望您指正。

狡猾的小鸟,

你不要对我卖弄你的歌喉,

娇艳的新花呀,

你也不要对我微露你的媚笑。

你们要知道我只有一颗心——仅仅的一颗心,

已献给我心爱的她了。

你们别痴心妄想,

我的爱——黄金的爱——丝毫不能分润给你们呢!

胡晓梅看了,冷笑了一笑,也不做声,把那两张信纸,依旧叠着,放到信封里

去,却把它放在床上枕头底下。

从那天起,胡晓梅慢慢的回心转意,又觉得还是任放不错。恰好又得了一个消

息,说是江南赵督军来了一个电报,要请任放到南边去,这一去不是师长参谋长,

少不了也是一个红差事。任放若是做了一个大官,钱是有得用的,架子是有得摆的。

此外虽然还有些小不如意的事,那也只好将就了。这样一想,就想提早一点,和任

放言归于好。在她母亲面前,也微微露了一点口风。胡太太道:“是呀!我听说他

要到南边去了,将来他做起督军省长来,也不可知呢。做督军省长的太太,是多么

威风的事?你若愿意回到任家去,大家都好。”胡晓梅听了这话,默然不语。胡太

太一见,知道她的心已动了。便道:“这样罢,我来送你回去。”胡晓梅道:“就

这样回去,我是不去的。”胡太太道:“要怎样才回去呢?还要他来登门谢罪吗?”

胡晓梅道:“那末,你送我去,就不算登门谢罪吗?”胡太太道:“唉!年纪轻的

人,都要这虚面于,你既然不肯去,他哪里又肯来?这样罢,等我来打一个电话给

他,约他逛北海,你在那里和他会面,好不好?”胡晓梅道:“这倒可以。”胡太

太见胡晓梅已经答应,当天就打了一个电话给任放,约他明天下午三点钟,在北海

漪澜堂相会。任放接了这个电话,也就猜中十之八九,心想叫我去,我就去,看你

们怎样和我开谈判。

到了次日下午,任放果然就到北海去,在漪澜堂临水的石栏干边下,找了一个

茶座,喝着茶等着。不到半点钟,胡太太来了,胡晓梅走在她后面。她的眼睛快,

和任放四目相射,打了一个照面,彼此都没有作声。胡晓梅上前一步,手胳膊碰了

一碰她母亲,轻轻说道:“在这里。”胡太太一眼看见,便向任放桌边走过来。任

放对他岳母,本来没有什么恶感,看见胡太太来了,连忙含着笑容站起来,将自己

面前的藤椅子移了一移,意思让胡太太坐,口里轻轻的似乎叫了一句“伯母”,但

是声音很细,连自己也许听不出来呢。胡晓梅跟着走了过来,低着头,眼睛并不望

着任放,先将手上提的钱袋放在桌上,回头又把绿绸伞也挂在桌上,弯着腰搬椅子。

胡太太坐了,指着任放的下手对胡晓梅道:“你坐那边罢,这里有太阳。”胡晓梅

道:“不要紧。”说着就在任放对面坐了。任放偏着身子往上坐,将脸对着胡太太,

在身上掏出烟卷盒子来,打开盒子,拣了一根烟卷,在桌上顿了十几下,然后擦着

火柴,将烟燃着。看他那个样子,几乎全副精神,都注在一根烟卷上,什么事都不

知道。这时伙计又沏了一壶茶,胡晓梅站起来,替胡太太斟了一杯,自己斟上一杯。

看了一看任放的杯子,却没有斟,她依旧坐下。胡太太开口问任放道:“你早来了

吗?”任放道:“也不多大一会儿。”说了这句话,大家又复默然。胡太太想了一

想,勉强笑着道:“你两个人都有些孩子气,少年夫妻,为什么常常闹得这样生疏?”

任放抽着烟,也勉强笑了一笑。胡太太又道:“你们还是好好的在一处,和和气气,

免得你们老太太生气,你今天带她去给你们老太太陪个不是,也就算了。至于你少

年夫妻,还有多大的仇恨吗?”任放笑道:“我们那个穷家庭,令爱怎样住得惯?”

胡晓梅听到这话,本想驳他几句,因为这地方游客很多,怕吵起来不像样子,只得

忍住了。胡太太却已接嘴道:“事已过去了就算了,你何必说那负气的话?”任放

见胡太太和颜悦色的说话,也不能一味强说,便道:“这并不是我负气,实在是真

话。不信,请你老人家当面问。”胡太太拦住道:“得了,不要往下说了。这里现

在有船出租,我们租一只船,在水里游一游,好不好?”任放道:“好,我们划船

上西天。”胡太太正色道:“你怎么和我生起气来?”任放一想,果然这话不分解

出来,好像是气话。便笑道:“你老人家听错了。”说着拿手一指北海的北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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