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西老道:“去去去。”那边道:“我说,那末,我可留下了,可别不来呀。”周
西老道:“你这孩子,我几时冤你了。”那边笑着说了一声“再见”,挂上了电话。
周西老放下电话,依旧捧着水烟袋,和他二人说话。吴碧波道:“芝芬的电话吗?”
周西老笑道:“这个孩子,天真烂漫,很好!”吴碧波道:“在台下我是没见过,
若说她在台上,那很是稳重的。前次见她一出《祭江》,凄凉婉转,哀怨极了。”
周西老听到人家说他干女儿好,这一喜,比人家夸奖他自己还要高兴。没说话,先
哈哈的笑了一笑,用手将腿一拍,说道:“怪事,就是这么可取。她在台上那样幽
娴贞静的样子,令人对之非正襟危坐不可。”华伯平坐在一边怅怅的听着。吴碧波
道:“你或者不知道,西老有好几个干小姐,都是现在很负盛名的坤伶,刚才打电
话来的,就是干小姐里的一位,名字叫吴芝芬。西老一腔忠君爱国之思,无处发泄,
一寄之于金樽檀板之间,真也是不得已。”吴碧波这两句似恭维非恭维的话,不料
一句一字,都打入周西坡的心坎里,不由得将腿又拍一下道:“着!老弟看得透彻。”
吴碧波道:“再说这几位小姐,也真是解语之花,忘忧之草,实在的得人疼。”周
西老燃着纸煤正在吸烟,听到一个疼字,忍不住要笑。水烟一呛嗓子,捧着烟袋,
弯着腰咳嗽不住。吴碧波华伯平看见周西老被烟呛着了,都有些替他着急,那周西
老咳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吐了一日浓吐沫。又
在衫袖里掏出那块毛手巾,擦了一擦脸,这才重新捧着烟袋和他们说话。而且咳得
这个样子,并没有收他的笑容,他将纸煤指着吴碧波道:“你这个疼字,形容得淋
漓尽致。那几个孩子……”说着,又掉转头对华伯平道:“华伯兄没有见过,唱得
很好。”华伯平道:“那我一定要瞻仰的。”周西老很是高兴,说道:“不知二位
有工夫没有工夫?若是有工夫,我们今天可以同去。”华伯平先来的时候,听见周
西老说了一大套忠君爱国的话,直觉得浑身不痛快。而今看起来,这老头也是一个
知趣的人儿,自然很欢喜,不等吴碧波说,就先说道:“我们都愿奉陪。”周西老
本想打电话出去,邀几个人一路去坐包厢,而今华伯平答应陪着去,就不用得找人
了,便说道:“在这里小坐一会儿,回头我们同去。”吴碧波一想,老头儿有一个
包厢在那里,正怕找不到人去坐,我们这样一答应,正中其计,那又何必。便道:
“伯平兄和西老一块儿去罢,我先告辞。”周西老连忙站起来,将手一指道:“坐
下坐下!一块儿去。我里面还点着灯,一路躺躺灯会。好不好?”说着,便将他二
人往里让,一直引到他自己看书抽烟的房里来,抽一个多钟头的烟,才同坐着周西
老的马车,一路到康乐戏园来。
第三十五回 流盼属新知似曾相识 听歌怀故国无可奈何
原来这位督办,不但没有官僚的气度,而且乳臭未干,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
孩子。当年有一个秘书长的儿子,十八岁就当参事,人家就引为奇谈,自己还不十
分肯信。而今却亲眼看见这样年幼的督办,他怎样不奇怪?那甄宝荫虽然年轻,却
也很知道应酬的规矩,客客气气让杨杏园坐下。那听差取了三根雪茄,一人递了一
支,又擦了火柴,一一来燃着。
杨杏园这时就近看那甄宝荫。细嫩的皮肤,本来就不黄不黑,两腮上一点气色
没有,越发显得苍白,光光脸子,架著一副大框眼镜。猛然一看似乎很俊秀,仔细
一看,却一点精神没有。他两个上了黄黝的指头,夹着雪茄坐在床上抽,一面说话。
他除了谈些嫖经赌经而外,就是谈哪位总长的近况如何,哪位阔人的靠山奚似。谈
到阔一点的人,总是称着西林河间项城。再次一点的阔人,就连着那人的姓和号,
一块儿称呼,不叫他的名字,譬如叫王克敏做王叔鲁,曹汝霖叫做曹润田之类。杨
杏园起初不知道他是什么督办,后来因为他常常说到毛革的事情,又被张达词点明
了几句,才晓得他是改良外蒙毛革督办。
三人谈了一会子,那甄宝前就忘其所以了,由嫖经又谈到土娼。便问张达词道:
“你说的那个人,怎么这时候没有来?我等的不耐烦,我们先找个什么事混混,好
不好?”张达词道:“你还接着烧两口,她就快到了。”甄宝荫笑道:“烟现在够
了。回头等着她来替我们烧罢。”商议了一阵,究竟也没有想到什么暂时消遣的法
子,这时有一个穿白色衣眼的茶房走了进来,含着笑容轻轻的说道:“来了。”甄
宝荫道:“什么还要这样鬼鬼祟祟的,来了干脆进来得了。”茶房笑着答应了几个
“是”,退了出去。
一会工夫,就听见吱咯吱咯,一阵皮鞋响。抬头一看,走进两个女子。一个二
十上下,穿着杏黄色的西服,白色的裙子,蓬着卷头,胸面前挂着一串珠子。一个
只有十六七岁的光景,一身的水红,连帽子也是水红色的,帽子后面,露出半截短
发。她们一进门,就有一阵粉香,轻轻对甄张二人,叫了一声大爷三爷。对杨杏园
却笑笑,微微的点了一个头,就算招呼的意思。张达词先就对她二人道:“姊妹俩
老是在我们面前说英文,暗通关子,今天有懂得的人在这里了。”这时杨杏园恍然
大悟,所谓教跳舞的西洋留学生,就是这一对人物。张达词跟着给杨杏园介绍,指
着那位年纪大的叫爱尔女士,年纪小的叫爱思女士。爱尔女士坐在烟榻上,爱思女
士坐在张达词的身边。张达词伸手握着爱思的手,爱思很不在乎似的,便挨身坐下,
和张达词坐在一张烟榻上。杨杏园想到:“看她这个样子,到是一个交际明星。”
便问她读了多少年的英文。那爱思毫不思索的,用英语回答“读了五年英文”。继
续地她又谈了十几分钟的英语,都说得十分流利,一点破绽也没有。杨杏园心里想
道:“这事很奇怪,发音这样正确,说话这样畅利,就是北京城里真正的女学生,
十中难挑一二。她们挂起学生的牌子骗人,却也难怪。”他们说话时,那爱思的手
帕,掉在地下,她就低着头去捡,那背脊和脖子,露出雪白一大块。张达词坐在她
身边,看见她脖子上绕着一根桃红色丝绦,拿手一提,说道:“这么大人,还挂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