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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154)

的确都有这种情形。可是北京会听戏的,可并不欢迎他。”华伯平道:“什么?北

京人并不欢迎梅兰芳?”吴碧波道:“这种话内地的人听了,是很以为奇怪的,你

在北京住久了?自然知道了。譬如南方人到京里来,有钱的少不得要带两件皮货回

南,其实北京的皮货,并不比南方便宜,有时还比上海贵。又好像南方叫做京老鼠

屎的药丸,当做灵丹一样,以为是治小儿科的神药,巴巴的写信到北京来,托人买

了寄去,其实,这种东西,北京人叫耗子屎,看得稀松。再说,我又记起一桩事来

了。北京冬天是极冷的,家家少不了火炉。平常的人家,就是用一种白泥巴炉子,

把煤球放在里面烧。小户人家,就不是冬天,平常煮饭烧水,也是用白炉子,不值

钱可以想见。那年冬天回南,到一个时髦人家里去,他客厅上摆着这样一个白炉子,

特制了一个白铜架子架起来,里面烧了几节红炭,以为很时髦,说这叫天津炉子。

我那时好笑的了不得。南方人把梅兰芳当着天仙看,大概也是把天津炉子当宝贝一

样了。”华伯平道:“你这话我不信。”吴碧波道:“你自然不信。哪一天你去听

梅兰芳的戏,你仔细仔细考察你前后,说北京话的,占几分之几,那末,你就有个

比例了。”但是,吴碧波虽这样说,华伯平绝对不肯信,两个人争吵了半天,还是

没有结果。直到旅馆里开上午饭来,两人才停止了议论。

吃过饭之后,华伯平换了一件长夹衫,又加上了一件马褂,便和吴碧波一路来

拜访周西老。周西老家里住在东城墙脚下,地方是闹中静。他的门口,一块空地,

绕着空地种了一排绿色扶疏的槐树。靠门口,又一列栽着五株垂柳,正合了“门垂

五柳似陶潜”的那句诗。华伯平和吴碧波走到了,就料定是周西老的家里了。两人

到门房里递了名片,问老爷在家没有?门房一看吴碧波是熟人,便说道:“刚起来

吧!请你二位在客厅上坐坐,我进去瞧瞧。”说着便子她二人到客厅里来。华伯平

一看中间摆着红本炕榻,两边也是红木太师椅。沿着屋梁,都垂着六角纱灯。此外

如瓷瓶铜鼎琴桌书案,都是古色古香,别有风趣。正中挂着一副中堂,四个大字,

“老当益壮”,上款写着“赐臣周西坡”。下款写着“宣统十四年御笔”。旁边一

副珊瑚虎皮纸的对联,是“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上款写着“周方伯西坡仁

兄大人雅正”,下款写着“更生康有为”。华伯平想到:“就这两样东西,恐怕就

是别家所无呢!”

这时,就听见屏风外面接连的有人咳嗽两声,接上转出一个人来,穿着枣红色

锻子夹袍,套着天青缎子马褂,头上戴着一顶红顶瓜皮帽子,中间钉了一块长方形

的绿玉,帽子两边,露出几绺斑白头发来,似乎帽子里还藏有辫子。他一只手上捧

着一管水烟袋,烟袋下,夹着一根纸煤。他笑嘻嘻的走进客厅,吴碧波先就告诉华

伯平,这是西老。一进门,华伯平还没招呼,他两只手抱着烟袋,一边作揖,一边

走了进来。华伯平也只得捧着两只手作了几个揖。周西老支着手,就让他和吴碧波

在太师椅上坐下。周西老先说道:“华先生从南边来?”吴碧波插嘴道:“他久仰

西老的大名,特意约我引他过来奉看的。”周西老捧着烟袋又作两个揖说道:“那

不敢当。现在事事维新,我们老朽无用了,是你们青年人的时代了。”说时,把一

只手捧着烟袋,缩一只手到大衫袖里面去,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方叠着的毛绒手巾,

将鼻子底下的胡子,抹了几下,然后又在左右嘴角上抹了几下。可是他总没有抹得

干净,胡子上依旧有些鼻涕,像露水珠子似的,沾在上面。这个时候,听差捧着一

只小圆托盆进来,放在一旁桌上。托盆放着三碗茶,那听差一碗一碗的,向宾主三

个人身边的茶几上放下。这茶碗下面有个瓷托子,上面又有一个盖,华伯平仿佛小

时候,曾看见过的,不料现在到北京来又碰上了。茶献过了,听差又捧了一管水烟

袋,和一根纸煤送到华伯平面前,他也只得接了。他在南方,经年也不容易看见一

回水烟袋,当然是不会抽烟。但是人家既递了烟袋过来,也不便不抽,只用嘴一吹

纸煤,打算抽一口。可是吹着纸煤,也不是外行弄得来的。他吹了十几下也吹不着,

只得用纸煤按在烟袋头上,用嘴就着烟袋嘴一吸。这一吸,烟到没吸着,吸了一口

烟袋里面的臭水,又涩又辣,赶快喝茶漱了一漱口,就吐在面前痰盂里了。吴碧波

看见,未免对他微笑,华伯平越发不好意思。还好周西老并不注意。华伯平一想起

刚才的话,才接上说道:“其实谈到办事呢,还是仗老前辈。”周西老叹了一口气

道:“人心不古,世衰道微,现在也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慢说我们不出来办事,

就是出来办事,也是无从下手。我们都不是外人,据我看,什么共和政体,什么自

由维新,简直都是胡闹。古人说:‘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中国的圣经贤传,我

们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要什么泰西的法!从前以科举取士,人家以为有弊病,

而今简直不成话了,凭空一个大百姓可以做公卿。罢官以后,依旧又是大百姓。”

吴碧波是听惯了的,到不算回事,华伯平听了这一番议论,心里想道:“我们南方,

总是这样想着,省政到了不了的时候,可以到北京去请寓京大老,原来寓京大老的

议论,不过如此。”他在一边,也只是唯唯而已。

周西老谈得高兴,又说道:“如今的士大夫,哪里懂得什么,无非是狂嫖浪赌。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说着把身子望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脑袋转着圈子,

摇了几摇,叹了一口气道:“如今的风化,那真是坏极了。娶妻不要父母之命,媒

的之言,衣冠禽……”说到这里,走了一个听差进来,对周西老道:“大人,有电

话来。”周西老问道:“谁的电话?”听差道:“吴老板。”周西老听了,胡子先

笑着翘了起来,一边放下烟袋。听差就将琴桌上铁丝盘里的耳机拿起来,向壁上插

上插销。周西老接过耳机,“喂”了一声,那边娇滴滴的声音,先就问道:“干爹

吗?”周西老笑嘻嘻的说道:“是我呀,你在哪儿?”那边道:“我说,在家里啦,

一会儿就要上戏馆子里了。我说,今儿个是新戏,给您留了一个包厢,您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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