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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148)

人说得出的。坟头上那两只小蝴蝶,现在不知道哪里去了,远远的却听见画眉鸟叫。

那后面枣园里的枣花,被风一吹,飞到坟面前,打一个胡旋,落在地上,一点儿影

子都没有。再一听画眉鸟不叫了,坟面前越发现得沉寂。杨杏园又念道:

尔乃名成扇坠,瘦小堪怜。袖染啼痕,繁忧致疾。已作沾泥之絮,奋

不能飞,终成飘溷之茵,弱还易断。

念到这里,杨杏园自然的一阵心酸,不觉掉下泪来,有几点眼泪直滴到祭文纸

上。他哽咽着喉咙,继续的念道:

暮春风雨,苦虐梨花,早岁龙蛇,忽占噩梦。虽鹧鸪之呼断,扁鹊无

灵,疑玲囗之长奔,彩云何在?不信亭亭净植,蒲柳先零,可怜落落

孤芳,芝兰竟折。呼春去也,将奈之何!夫春蚕欲睡,犹抽不尽之

丝,鲛目虽枯,终有未干之血。桃花人面,戚惨重来,燕子楼台,凄

凉永闭。相思灰尽,原无可补之天,魂梦徙劳,尚隔未填之海。伯牙

琴碎,安问焦桐?东野诗寒,心如止水。直十年而呼薄悻,四海无

家,将一死以报知音,小人有母。玉台镜破,量珠遗后死之悲,药店

龙飞,市骨留来生之约。人生到此,天道宁论?呜呼,蔓草荒烟之

外,幻蝶迷春,枫林黑塞之间,哀乌哭夜。茫茫天路,长此孤眠。莽

莽风尘,空悲独活。呼苏台之风月,剪纸招魂,约皖国之莺花,买山

归葬。可怜饮冤千古,应羞留苏小之名。尚望待我九泉,到底合韩

凭之家。

他念到“合韩凭之冢”,拿着祭文,双手又作了一个揖。

这时那位管理员两只手抱着一只雄鸡,踉踉跄跄的跑来了。杨杏园叫他取了一

把刀来,将鸡冠割破,滴了几点血在酒杯里。又取了火柴,把祭文焚化了。杨杏园

望着坟头洒了几点泪。在身上取了五块钱给那管理员,说道:“这鸡吗,我买了罢。

另外几个钱送给你,请你对这坟多关照一点。”管理员一眼看见五块雪白的洋钱,

心里倒是扑通的一跳。嘻嘻的笑着,伸出手来接了,然后给杨杏园一躬到地,深深

的作了一个揖。说道:“照应坟墓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怎好受您的?”杨杏园道:

“一点儿意思。你给我买一些花,在坟上栽着得了。秋天里,我还要来一趟,那个

时候,我再有报酬。”管理员捧着两只手,直举到鼻子尖上,口里连说不敢。依他

的意思,还要拉杨杏园到他屋里去坐,杨杏园道:“不必了。”他将那盆玫瑰花摆

在坟面前,其余的东西,依旧带着上车。

这时太阳还没十分偏西,坐着车子回到家里,竟不很晚,叫长班胡二开发了汽

车钱,便叫他泡了一壶茶,躺在睡椅上休息休息。胡二问道:“桌上一张名片,杨

先生看见吗?”杨杏园道:“没看见,谁来了?”胡二便把那张名片,递给杨杏园

一看,是他的旧同学华伯平。名片后面,用铅笔写了几行字,是现窝西河沿三阳旅

馆十号。便问胡二道:“他说了什么没有?”胡二道:“他说是刚到京的,他在店

里候着,杨先生来了,就请过去。”

杨杏园听得这样说,喝了一杯茶,就到三阳旅馆来。问明了十号房间,走过去,

见房门虚掩着,桌上堆满了点心盒,茶叶瓶,罐头和新鲜水果之类。华伯平拿了一

张北京的地图,正凑着窗子边的光线,在那里看。杨杏园便先喊了一声“伯平”。

华伯平丢了地图,抢着过来,口里“啊唷”一声,便拿着杨杏园的手摇个不住。杨

杏园和他是久别的朋友,见了面之后,少不得有一番畅谈,可是问了一个什么时候

动身的,和到京时的情形,也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偶然谈到

别后一两桩事情。坐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穿旧竹布长衫的茶房,手上捧着一本油

纸面的大纸摺,递给华伯平。说道:“马上要开饭了。您哪!预备些什么菜?”说

时,垂着手站在一边,笑嘻嘻地。华伯平一想,北京的旅馆,这样客气。刚才我在

火车上,问过了的,优等房间,一块五毛钱一天,连饭在内。怎么着,还让客人点

菜呢?一面想时,一面打开那招子,只见上面鸡鸭鱼肉,冷热荤菜,居然样样都有,

下面糊里湖涂,画着码子,也有价钱。又一想道:这是预备客人添菜用的。他看见

我来了客,所以送了菜单子来。便说道:“我也不懂你们北方的菜,你和我来一客

饭好了。”那茶房笑嘻嘻地道:“是!那末,来一个鱼?另外来一个炒鸡子?豌豆

肉丝汤?还来个……”杨杏园插嘴道:“得了。他是初到北京,我可不是初到北京。

我在家里吃了饭,你只预备这位华先生的得了。”茶房道:“那末,来一个鱼?”

杨杏园道:“不要那些。你来一个炒木樨肉,一碗酸辣汤,就得。”说毕,将手对

茶房一挥,茶房只得走了。他便笑着对华伯平道:“不是我在这里,不定这餐饭,

你要给他敲去两三块。”华伯平道:“奇了,这饭他和我说明的,连房钱在内,怎

么另外要敲我的?”杨杏园笑道:“这就是北京人所说的话,冤你。所谓饭,就是

白米饭,菜并不在内啊。再说这家若是纯粹北京式旅馆,你就赶快搬的好,他除了

赁这间屋子给你而外,茶水电灯,都得另外算钱。”华伯平道:“啊呀!我哪里知

道?难怪他劝我吃鸡吃鱼呢?”说着两个人都笑了。华伯平道:“既然这旅馆这样

不方便,你和我想个法子,我好快搬。地方最好是西城,因为我要在那方面办事。”

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快搬的好,要不然,你住一块钱一间的房子,倒要吃两块钱

一天的饭呢?你是吃不惯苦的,而且为和朋友往来,也要有个地方坐坐。你不必问,

我明天一准和你办好。”华伯平自然是欢喜。大家又坐谈了一会,天已经黑了,茶

房送进饭来。杨杏园道:“你初到,大概还有许多地方要去,我也不坐了。我这就

先进城,和你去找旅馆。”说着,杨杏园就出了三阳旅馆,到西城的蓝桥饭店来。

因为这家饭店颇有点规模而且还便宜,杨杏园的朋友,在这饭店里住的很多,

由他介绍过去,房钱可以格外公道点,所以他就看看有房间没有。谁知他一进门,

茶房早笑着点头道:“您刚来,他们早到了。全在十七号。”杨杏园摸不着头脑,

鼻子里哼着答应了一声。便问道:“都有谁来了?”茶房道:“张八爷,李四爷,

还有王三爷,全来了。”杨杏园这才明白了。原来他的朋友张达词,是一个有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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