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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147)

床就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十点钟了。赶快爬起来,洗了脸,吃了一点东西,又忙着誊写

那篇祭文,足足有一个半小时,耳边轰隆一声,已经打了午炮。心想若是骑驴子坐

马车出城,一定赶不回来了,不如多花两个钱,雇一辆汽车罢。既可以带东西,人

也痛快些,好在走大路,汽车是可以到的。主意算定,便叫长班打一个电话给汽车

行,雇了一辆小汽车来。自己在阶沿下挑了四盆心爱的玫瑰花,叫长班搬上车去,

又把书架上那只仿古乌玉铜鼎,和那只雨过天青色透明漏花御窑的海杯,一块儿带

着。书架底下抽屉里,现成的鸥鹅牌檀香,是他自己常常烧着玩的,也用纸包了一

小包。坐上车去,走不多路,又想起一桩事,想着自己那祭文里,不是有这样一联

吗?“白马素车之约,敢负今生。只鸡斗酒之情,有如此日。”我这里哪来的只鸡

斗酒,不是当面撒谎?这样想着,在果酒公司门口过身,又下车买了一瓶上等的葡

萄酒,复身上车。这车子虽小,却是极快,一会工夫,就出了城。

这时是四月初旬,乡下地里种的高粱玉蜀黍,都有几尺深。到空旷的地方望去,

一碧万顷,远近村庄上的树木,都是绿油油的。一丛丛的树,拥着一重重的人家。

汽车走的路上,两边都种着夹道的杨柳,人在柳荫里面走,那种吹面不寒的东南风,

在身上拂了过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想。一会儿走过一个庄子,前后几里地都是

枣林,嫩绿的叶子里,雪也似的枣花开得一球一球的,香气扑鼻。乡下人挑着菜瓜

之类,看见汽车来了,早早的让开,歇在柳树下。杨杏园不由得想起苏东坡的词,

自己便吟起来:“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那汽车

夫听见,便问道:“先生,你要买瓜吗?”杨杏园笑道:“不要。这就快到了吧?”

汽车夫道:“还有十几里呢。”两个人因话答话,便谈了下去。汽车夫道:“这地

方去年还出了一档子新闻,你先生知道吗?”杨杏园道:“不知道。”汽车夫道:

“这个年头,什么事情都有。有一个人,不知道是师长还是将军,他姨太太上旅馆,

给他撞上了。姨太太倒没理会,第二日,他哄着姨太太,说自己开车出城来玩玩,

姨太太当真的和他出城来,到了这个地方,那人一手枪,就把姨太太送了终,扔在

苇塘里。你说,这人手段厉害不厉害?”杨杏园道:“这种秘密的事情,你们怎会

知道?”汽车夫笑道:“大公馆,大宅子里的事,打外面瞧,谁也看得规规矩矩,

可是说到骨子里,总是糟透了。这样的事,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的人,比谁还

要清楚。”说到这里,义园外面那一丛柳树,已经依依在望,一刻儿工夫,就到了。

杨杏园下车,那看园子的王管理员听见喇叭响,早跑着迎了出来。他猛然一见

是杨杏园,心里想道:“这人阔得真快,腊月来这儿,还是马车,不到半年工夫又

坐汽车了。”杨杏园一进门,他先就作一个揖,说道:“今年清明,杨先生没来。”

杨杏园点了一个头说道:“请你吩咐园丁把我车上那些东西拿下来,搬到坟边去。”

管理员道:“是的是的。”说时,一个园丁正从里面出来,管理员道:“你去把那

汽车上的东西,搬到杨太太坟上去。你仔细一点,别碰了车上的玻璃。你总说坐一

回汽车,死也甘心,你搬东西的时候,倒可以坐下试一试。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开

汽车的瞧你这个德性,恐怕也不能让你坐。”他正说时,杨杏园走上前去了,他三

脚两步,赶着上前,跟着说话,问道:“上回那位总裁大人好吗?杨先生常见吗?”

杨杏园知道他问的是何剑尘,心里好笑,便道:“我们同事,常见的。”管理员听

说杨杏园和总裁同事,脸上不由得现出笑容,又问道:“杨老爷在那位总裁手下办

事吗?”杨杏园道:“我们是平等的地位。”管理员弯着腰道:“杨大人,您这出

来一趟,还不是都要给国务总理上呈子请假?我们虽是乡下人,常看群强报也知道

点儿。”他一路说着,杨杏园哪有工夫理会他,只把鼻子哼着答应。一直走到梨云

的坟前,只见坟上盖的青草皮还没有绿遍,一望而知是一所新家。坟的前面,两树

垂杨,柳条拖得有几丈长,被风吹拂到石碑上去。坟的四周,都种着树木。后面也

是一带枣园,枣树上的花,已经到了半谢,被风吹着四散,满园都是清香。天气到

了这个时候,别的花都不见了,四国全是绿油油的树叶子。这坟在两株柳树底下,

绿荫黯然,映得人须眉皆绿,偏是这时,天上一阵浓云将日光遮住,越发阴森森地。

杨杏园站在坟面前,不禁胸怀怆然,不是那管理员在这里,便要掉下泪来。一

会儿,园丁把四盆玫瑰花,一瓶酒,一只钢炉,一包檀香,都送在坟前坦地上。杨

杏园这才把手上拿着的磁杯,放在坟前,将酒瓶打开,倒了一杯酒。将檀香放在钢

炉里,叫园丁取了火来燃着,对着坟先是作了一个揖,一阵心酸,不觉跪了下去。

这时面前只有那个管理员,杨杏园磕了头起来。便对管理员道:“这地方买得到鸡

吗?”管理员道:“村子里有的是。”杨杏园道:“好,不论多少钱,请你和我买

一只来。最好是劳驾一趟。”管理员道:“可以,可以。”说着便走了。

杨杏园等他走了,便在怀里取出那张祭文稿子来。他两只手捧着祭文,走近两

步,直到石碑的边下,然后弯着腰对坟又作了一个揖。这时,四围万籁俱寂,不听

见一点声音,只有两只小小的黄蝴蝶儿,在坟面前飞来飞去。他便念道:

嗟夫!鞭回北里,空停游子之车。月满西楼,久断故人之梦。河梁

携手,犹惨生离。青冢埋香,何堪永别?抚摩旧剑,攀树低徊。惆怅

啼鹃,临风呜咽。白马素车之约,敢负今生。只鸡斗酒之情,有如此

日、魂兮归来,伊其戚矣!犹忆闲云偶出,新月初逢。挥青案之琵

琶,灵犀暗引。比画屏之蝴蝶,彩凤双栖。小鸟依人,私传玉佩。长

囗无恙,稳缀金铃。盟记牵牛,背寒灯而割臂。装成堕马,藏画管以

修眉。真知袁派之诗,甘为弟子。自称郑家之婢,愿学夫人。莲叶

前身,共证白壁。桃花年命,暗写红笺。固已沦落同悲,青衫有泪,

未忘凄凉一语,皓首为期。

杨杏园念到这句,禁不住想起前事,而今对着这一种伤心情景,真也不是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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