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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63)

温二奶奶引着她们到楼上小客室里坐着,这里算是摩登一点,有了立体沙发和立体式的几桌,外国花纸糊裱的墙壁上,却有一样特殊的东西,照射人的眼睛,乃是一架尺多长的玻璃像框子,里面配着尺来长的半身人像,是位瘦削面孔的老头子,虽然鼻子下面只有一撮小胡子,看那年纪已在五十上下了。西门太太看看这地势已经邻近二奶奶的内室,这像片上的人是谁,已不言而喻。二奶奶不超过三十,她的先生却是这样年老。

西门太太正在这样想着,二小姐却问道:“五爷回来了吗?”二奶奶抿嘴笑道:“我刚刚从香港回来,这两天无论他怎样忙,他也要回来的。请坐,请坐。”大家落了座,她又笑向二小姐道:“我料着你该来了,已经吩咐厨子给你预备下几样菜。”二小姐笑道:“改日再来叨扰吧。”二奶奶道:“你到了重庆来,我得作几样四川菜请你尝尝。他今天要到很晚才回来的,就是回来了,他也管不着我们什么事。”二小姐道:“不是为此,我难道还怕见人吗?我想早点出去好找家旅馆。”

二奶奶站起来将手作个拦阻的样子,因道:“什么?你要搬到旅馆里去住?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吗?”二小姐笑道:“此话不敢当,我不过怕在这里打搅而已。”二奶奶道:“我这里空屋子多得很,你随便住着,也不碍我什么。我这里用人凑合着也够用了,抽调两个人招待你,比旅馆里茶房好些。至于我这里伙食,如不合口的话……”二小姐立刻两手同摇着笑道:“言重,言重!”二奶奶道:“你嫌我们交情不深,搬到令伯家里去可以,搬到西门太太家里去也可以,你若搬到旅馆里去住,你简直说我这里不如旅馆,我有点吃醋。”说着,将脸偏着笑了。

二小姐笑道:“这样说,简直教我没的说了。可是你看我们同来还有两个人。”二奶奶道:“西门太太,我不敢强留,怕西门先生在家等候,在我这里便饭过了,我用车子送她回公馆。令妹也就在我这里屈居两天,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吧?重庆什么都罢了,倒是话剧比香港好,明天有一处票友演的古装话剧,这是个新鲜玩艺,有人送了几张荣誉券来,我请三位看话剧。”西门太太在报上看到这话剧的广告,心里老早就打算了,对于这个新鲜玩意,一定要花几十块钱买一张中等戏票看看。现在听到温二奶奶说请坐荣誉座,这当然是最豪华的,便道:“是二百元一张的呢?是一百元一张的呢?你们自己也要留着两张吧?”二奶奶笑道:“说到荣誉戏券,我们家里竟是正当开支。在这雾季里,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几张送到家里来。我在香港的时候,我们五爷自己难得有工夫去享受一天娱乐,票子放在书桌抽屉里,除了他两位大小姐由成都来了,没有人敢拿,钱是一文也少不了,戏可没人看。这回又是五张荣誉券,人家算定了,在这里挣一千元去。我除了请三位带着自己,还多一张票呢。你三位不来,我也要把票子送人的。”

说时,女仆们已在桌上摆着茶点。西门太太看那干果碟子,全是柠檬色的细瓷,上面画着五彩龙。西门博士有这么一只茶杯,珍贵不过,说是因为外国人喜欢这一类画瓷,所以这一类中国的细瓷,倒摩登起来。她便笑道:“二奶奶府上,真是雅致得很,随便拿出一样东西来,都不俗,现在景德镇的瓷器,是不容易到这大后方来了。”二奶奶笑着请大家用些点心,答道:“提起这一套茶点瓷器,是个笑话。战前我在上海托人到江西去买瓷器,到了上海,我一次也没用,就到香港去了。来来去去,少不得又带到了香港。上次我回重庆来,听说这里少有好的瓷器,再把它带了来。”亚男忍不住问道:“这也是由飞机上飞来的?”二奶奶在碟子里抓了一把香港带来的糖果,塞到她手上,笑道:“和这东西一样,飞来的。我们五爷常指了这些碟子说,是出洋留学回来的国货,打算雾季过了,把他们疏散下乡呢!”亚男两手接了糖果,情不自禁地叹上一口气,重重地咳了一声。

区亚男是个天真尚在的女孩子,看着足以惊异的事,就要表示着她的惊异。温二奶奶说干果碟子都是飞机飞来的,比之那些想坐飞机都坐不到的人,说起来,有钱的人是太便利了。二奶奶坐在她对面,看到她那脸色,怎不知道她用意所在?便笑道:“说到物品由航空运来,好像就是一桩稀奇的事。其实你在重庆街上走两个圈子,可以看到由香港飞来的东西就多了。昨天我在一家摩登咖啡馆里吃西餐。据他们的茶房说,不但罐头食物是由香港飞来的,连刀叉和一些用的小器具,也是由香港来的。飞机尽管有人坐不上,可是坐飞机来往的人,有几个是为了公事?无关抗战的物品,有什么不可以载运的?”二小姐道:“航空公司作的是买卖。我们拿钱买票,就可以坐飞机。飞机一定要让与抗战有关的人来坐,哪里有许多客人买票?公司来来去去,放着空飞机飞,那要蚀光老本了。”亚男听了这主客之间的话,显然是没有了自己说话的余地,只好微笑。

大家说着话,电灯亮了。西门太太这时觉得应当谦虚一下,便向二奶奶道:“天色晚了,我还要过江到南岸去,先告辞了。”温二奶奶笑道:“我们虽是初次相见,可是我留西门太太便饭,也是顺水人情,只添一双筷子,并不费事。既然不费事,这个顺水人情倒是诚意的。西门太太为什么不肯赏这个面子呢?”西门太太笑道:“我家里住在南岸,晚上回去,比较费事。”二奶奶笑道:“论起重庆情形来,也许我知道得比各位要多一点。到了冬季,江窄了,住南岸的人,再晚些也可以坐到渡船回家。要不然,益发在舍下委屈一晚。”二小姐听说,兴致也来了,倒反代二奶奶留客。她笑道:“既然到乡下也去委屈住了几天,温公馆这样好的房子,就更可以委屈你了。明天早晨,让亚男送你回去,对博士说明经过情形就是。”

西门太太红了脸笑道:“他倒是不干涉我,我这回去见区老太爷,是有点要紧的事奉托他,他一定等着我的回信。”二小姐笑道:“你所要办的事,我知道啰!”说着,向二奶奶把嘴一努,笑道:“真有事办不通的,让她对五爷说一声,保证可以成功。要不然,你来和我们合伙作渝港两地的进出口,也是一样可以挣钱。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五爷最近作了一笔买卖,只两三个礼拜,就挣了五百多万。你有意作生意,不才如我,多少总可以帮点忙,你何必时时刻刻把博士的命令放在心里呢?”她说到得意的时候,眉飞色舞,伸了巴掌轻轻地拍着胸。

那二奶奶等她把这番话一口气说完了,才笑道:“最近五爷搭股作了一笔生意,是有这事,可是他不过占其间十分之一二罢了。我们家里这分开支,说起来你三位不信,除了香港不算,重庆成都两处,城里乡下,每月总要四五十万,若不作两笔生意,这个家怎么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