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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19)

区家父子都是读书人,而对于李狗子之出身,又知道得那样彻底。对于这字画上的称颂,不能不在赏观之下,发生着一种反感。老先生是个君子人,他不能有什么喜怒形于色。亚雄亚英看到这字画上的字,就觉得这是个绝大的嘲笑。李狗子这种人,周身无一根雅的毫毛,那都不去管他,他根本不认识三个大字,“雅正”“雅玩”“雅存”是从何说起。于是兄弟两人,各各微笑了一笑。

李狗子见他们未曾坐下,先赏观了一番字画,便也迎上前来指着那“明月松间照”的一副对联道:“这里面嵌了一个字,挂在我家里,倒是很合适的,你看那字写得多好。据说,这是用明朝的古墨写的,所以字写得那样黑。如今宣纸也贵的不得了,比布的价钱还贵。”

老先生笑道:“这是你拿纸托人写的呢,还是人家写好了送你的呢?”李狗子说道:“都是人家送的。送的字画很多,画我是不懂。人家说这几幅画,都是名家画的,我就挑选了挂在这里。这对联和横条,是我自己的主意,拿来挂的,因为对联里面有一个‘松’字,横条里面有个‘仙’字,恰好把我的号都用在里面了。老先生,你明天替我写一副字,把‘李万有’这三个字,都嵌在里面,好不好?”

老太爷笑道:“我根本不会写大字。”李狗子回转头来向亚雄道:“那么大先生和我写一副对联吧。”亚雄笑道:“我也不会写字。”李狗子笑道:“这我就不相信,大先生在机关里,天天办公事,怎么不会写字呢。亚雄笑道:“写公事是写公事,写对联是写对联,那根本是两件事。你若要‘等因奉此’的东西,我当然可以代劳。”李狗子道:“为什么不要呢,你写一张给我作纪念,也是好的呀。我就挂在这客厅里。”

亚雄听他这样说了,倒不好怎样答复。写一张公事稿子给他吧,决无此理;说不给他写吧,自己是答应在先了。正苦于不知怎样置词,一个穿灰布制服的茶房,将搪瓷托盘送着现泡的三盖碗茶来了。李狗子点了头笑道:“老先生请用茶,这是我们生意上有人从浙江带来的真龙井,后方不容易得着的。”区老太爷借了这个喝茶机会,着实的夸赞了一阵好茶,打断了他们谈论字画的这一段雅评。

就在这时,有三个人在客室门口站了一站。李狗子起身道:“来,来,来,我给三位介绍。这是区老先生,是我的老师,人家可是老教育家呀。这是老先生的大师兄二师兄,都是知识分子。”区老太爷觉得在他口里说出来的“教育家”与“知识分子”这类名词,都生硬得很,然而人家这都是善意的恭维,就让他叫了一声“老师”,在人家盛情招待之下,还有什么法子否认不成。于是起身相迎,伸出手来和这三人握手。其中一位是穿川绸丝棉袍子的,年纪约莫有五十上下,尖削的脸儿,嘴上有点小胡子。其他两位,都穿着西装。介绍之下,穿长衣的是文书主任易伯同,穿西装的是会计主任屈大德与营业主任范国发。宾主坐定。

李狗子又把区老先生的身份介绍一番,因道:“老先生在北京当了多年大学教授,到了南京又作了多年中学校长。他的学生,比孔老夫子三千弟子还要多好几倍呢!在南京我就和老先生住在一条街上,熟的不得了。他们家里的书,你猜有多少,堆满了两间屋子。那古书有一尺多长一本,字比铜钱还大,那些书都是上千年的,还有许多外国书,英文、美文、法国文、比利时国文都有……”

亚雄在一旁听到,觉得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便笑道:“李经理还是这样喜欢开玩笑。”易伯同微笑了一笑。李狗子原是在沙发上侧了身子坐着的,这就把胸脯挺着,坐得端正起来,面孔也正着,好像他充分的表示着他绝对尊师重道。因微微地点了一个头道:“大先生,我不开玩笑,像老先生这样的人,读过那样多的书,慢说在这大后方重庆,就是全国也找不出几个来。”区老太爷笑道:“论读书呢,也许我读得不算十分少。可是读了书不明世故,那不过是个书呆子而已。如今跑海防跑香港的大商家,谁是读了多少书的。”

那易伯同在茶几上纸烟听子里,取了一支烟,衔在嘴角,划着火柴吸了。他手持烟卷,慢吞吞喷出口烟来,点头道:“老先生这话一针见血。这个年月,读书识字的人,最为无用。无论什么问题来到当前,自己先须考虑考虑,是不是与自己身份有关。老实说一句,如今可以发横财的事,哪一件又会是无伤读书人身份的。唉!我们生当今之世,只好与鸡鹜争食了。”他这些话虽是平常的一般愤慨语,可是他当了这位不识字的老板说是“与鸡鹜争食”,便显着这不是骂他主人,也是骂他主人了。区老先生便从中一笑,把他的话拦住道:“就一般的来说,易先生的话是对的。只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们也不可这样一概抹煞。古今多少英雄豪杰,都是不识字的。西晋那个石崇,是最有名的富户了,而且也是当时的知识分子,可是他为人依然一文不值。”易伯同虽知道石崇是一个有名的古人,然而他在什么朝代,又有这一些什么故事,却不大十分清楚。老先生这样说了,便连连的应了几个“是”字。

李狗子对于区老先生的话,虽不明白,但是所说的大意自己是知道的,无非是替不识字的人辩护,便笑道:“我虽然识字没有几个,可是对于知识分子我一向是很敬重的。现在的知识分子确是清苦,可是将来抗战结束了,国家还有大大借重的地方。你看重庆,不是有个考试院吗?如今还在打仗,国家忙不过来,战事将来平定了,考试院一开考,读书的人又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屈大德插嘴道:“不,考试院现在也考的。前几个月,我有一个朋友就去考过文官考试,据说考中了就可以做县长。”李狗子笑道:“你看,我们究竟是生意人,国家开考,我们也不晓得,戏台上做知县的人,都是两榜进士,如今的博士,大概就是考试院考的吧?可以做县长了。”

老太爷本想对于现时的考试制度解释一番,可是那样说着,形容得李狗子越发没有知识,更显得这位文书主任说“与鸡鹜争食”的“鸡鹜”,指的就是李狗子了,因笑道:“我们既然来叨扰了,干脆就请赏饭吧。叨扰了之后,我们各人都还有点私事。”李狗子回转头来向范国发道:“范先生,有劳你去指点他们,把席摆好。”范主任站起来笑道:“早已预备好了,就请入席吧。”李狗子站起来,两手虚卷了卷袖头子,笑着抱了拳头拱了两拱道:“就在隔壁屋子里。请请请。”大家站起身来,将区家父子让到隔壁。

那里也是像这边的客室那样的长方大屋子,四面挂了些字画,正中一张大圆桌子,蒙了雪白的桌布,四周摆下了赛银的杯碟,和银子包头的乌木筷子,四个冷荤盆子,上面用细瓷碗盖子盖了。桌子下方四只大小酒瓶子,一列的摆好。瓶子上都是外国字的商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