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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20)

老太爷笑道:“都是外国酒,了不得。”李狗子两手互搓着,表示他踌躇满志的样子,笑道:“这些酒,有的是用过的,有的是没有用的,两瓶白兰地,两瓶威士忌,是朋友带来的。”老太爷笑道:“我们喝点花雕好了,不必这样客气。”李狗子笑道:“有好酒不请老师,还留着款待哪一个呢?你老人家还是喝点白兰地吧。”说着,拿起只白兰地酒瓶子,拔开了瓶塞,就上座的一个酒杯子里斟下去。一面点着头笑道:“老师,请上面坐。”

老先生看那瓶子,还是满满的,因道:“那里还有开了封的,你又何必再开一瓶?这样会走了香气,喝酒的人就是这样爱惜酒。”李狗子道:“虽然是这样说,但请老师用开过封的酒,那就太不成敬意了。”老先生听他一再说到“老师”,觉得不能不略加申辩,否则人家将加以疑心,几十年的老教育家,怎么会教出这个胸无点墨的李狗子来呢。便笑道:“李经理,你是越来越客气了,你还是以‘老先生’相称吧。”

李狗子放下酒瓶子,两手一抱拳,笑道:“其实我应当叫‘太老师’才对,因为我已经和大先生商量好了,请他教我的书。再说,在南京的时候,附近的邻居哪个不叫你老人家一声‘区老师’,所以我们这样叫法,倒不是胡乱高攀,请老师上坐。”老太爷向这位易伯同主任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亚英在一边看到,觉得自家父亲有点过于拘执,便挤向他父亲身边低声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老太爷对他这一说,不知道是指着坐首席而言,还是作老师而言呢。因此没有答复。那易主任却从中插了嘴道:“老先生既是老教育家,当然讲个‘有教无类’①,敝经理这番诚意,老先生是却之不恭的。”区老太爷觉得“有教无类”这四个字,又有些嘲笑主人,这个问题,颇不便再往下讨论,因拱了拱手笑道:“有僭了。”屈大德两手垂着乱点头道:“好,好,大势定矣,大家可以坐下了。”亚雄兄弟也都觉得再不能给予主人以难堪了,便傍了父亲左右坐下。①有教无类:见《论语·卫灵公》章,意思是说,不分贵贱种类,一律可教。

范国发坐在李狗子旁边,弯曲了身子,满脸带了笑容道:经理还是喝花雕吗?我已经预备了三斤,叫厨房里烫上。”李狗子笑道:“我当然陪区老师喝白兰地。”老太爷笑道:“论到吸纸烟,我还不一定爱国。若是喝酒,无论山东高粱,山西汾酒,贵州茅台,以致绍兴花雕,我都觉得与我有缘。”李狗子不觉拍掌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在吃喝上我总是提倡国货的。”亚英笑道:“这话也不见得。李经理每日也在大餐馆和咖啡馆里进进出出,怎能说你不喜欢舶来品?”李狗子笑道:“这是今天商界的一种时髦玩意,你不这样干,人家说你不开眼,那有什么法子呢。我吃西餐,哪一回也没有吃饱过,十回吃西餐,九回吃的是口味不对,有一次口味对了,上一盘子,只够我吃两三口的。上五道菜,也只够我吃十五口。你说吃面包,至多他们和你预备两片,你看我这样一个大个子,吃十来口菜,两片面包,就能弄饱肚皮吗?”于是全席人都被他引得大笑起来,便是在屋子里的两个茶房,也都笑嘻嘻地站着。

大家在这欢笑声中,揭开了菜碗盖,开始吃喝。那位易伯同主任,见这位不识字的经理,一定称区老先生为“老师”,便也现着这有三分搬取救兵的意思。老先生究竟是不是大学教授,中学校长,这还不容易判断,至于这位区大先生那满身寒酸的样子,料着就是一位老公事的公务员,老公事未必是文学家,可是书总念得不少。经理说已经和他有约,要请他教国文,他微笑不言,并没有否认。假使这事成功了,经理自不会一读书就能认识好多字,可是他有了这样一个正式老师,许多文字方面的事,都有了个顾问,就不能像已往那样可以挟制他了。心里虽有这样一个不愉快感想,便觉得自己的神色不能自如,因此心里更转了一个念头:果然如此,那会给这位洞明世事的老先生看小了的。因之故意的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时时露出笑容来。

当自己面前那杯白兰地,已经三巡之后,易伯同便将那只赛银杯子,向首席举了一举,笑道:“尽杯子里这些,奉敬老先生喝完,我再拿国货相陪。”区老太爷道:“好,我们都改喝花雕吧。”易伯同回转手来向站在身后的茶房招了两招手,笑道:“把大杯子拿来。”茶房随了这话,捧着一叠敞口大杯子到桌上。老太爷拿过了一个杯子,是要看看它的容量。那位范国发主任,也拿起一只杯子来用五个指头抓住杯子沿,翻过杯子底,将头偏到右边看看,然后又偏回到左边看看,笑道:“老先生,你看这个杯子的胎子多么细,有多么白,这蓝色花纹是云钩子吧?最难的是每个钩子画得都一样粗细,这是康熙瓷杯子,底上有字记着年号的。这杯子的年月大概有五百年了。”

那位屈大德主任表示他深知历史,点了头道:“有了五百多年了。康熙是清朝最初一个皇帝,外国人都喜欢康熙瓷,现在的东洋瓷,中看不中吃。”易伯同听他两人讨论杯子年代,只是微笑,就接着嘴道:“你这个讲法,怎样解释?”屈大德道:“东洋货无论什么,都不经用,瓷器也是这样。”范国发道:“我有一个朋友从外国来,说他们把我们画龙的菜盘,用木架子嵌着挂在壁上当陈列品,你看我们中国瓷多么吃香。”易伯同笑道:“那倒是奇谈。”亚雄望了他笑道:“这倒是真事,甚至他们把我们打破了的瓷瓶,锯去半边,嵌在墙上。这从赏鉴东方的艺术一点来说,这个办法也不算为奇。”范国发见亚雄附和其说,十分高兴,因道:“我在上海的时候,就亲眼看到一批外国人,拿我们的彩花饭碗当画帖用,描摹那上面的山水,就是一层,西洋的颜料发光发得太厉害,没有我们瓷器上画得那种颜色,古色古香。”屈大德笑道:“对了,譬如我们的绸缎,颜色都很大气,西洋绸料,就是太亮了。外国人所以也很喜欢中国绸衣服,团花绸缎,他们更喜欢。只是印八卦的,他们只觉奇怪,不懂这里面精微奥妙。本来中国人有几个懂阴阳八卦,有道是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

范国发已放下了杯子,茶房正提了一大壶花雕来在各人面前杯子里斟着,这已斟到他面前那个杯子里。他就笑道:“真的,一个人要看通了《易经》,能画阴阳八卦,那就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也能够奇门遁甲。会遁甲的,借着这杯子里一杯酒,就会借着水遁,立刻无影无踪。”屈大德不觉唉了一声道:“现在若有个会奇门遁甲的人,就好了。不说诸葛亮,就是有个刘伯温,抗战也早已胜利结束。刘伯温呼风唤雨的本事,不下于诸葛亮,只是比不上姜子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