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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走(118)

老太爷听他说话,正走到一所被炸的废屋旁边,那屋子中间全是精光的,高高低低,几块黑土地上面,栽种着芥菜和豌豆,周围的砖墙却还光秃秃的直立着,门和窗子的所在地,都是大小几个窟窿。那屋面积宽大,石台阶还整齐的铺着,石头缝里长着尺来长的青草。老太爷将手上的手杖指着道:“这是我们原来住处隔壁的人家了。”亚雄道:“那石头门框上不是还钉着一块门牌?”亚英道:“我们安居过一个时期的地面,如今会弄成这个样子!”亚雄道:“你看那是我们那幢楼房的遗址,比这里更惨了。”说着向面前一片菜地一指。那里只是一片黄土地,什么房屋的痕迹也没有,唯一可认出来的,便是原来大门口那截石板路。老太爷很感慨地叹了一口气道:“你看,这是我们原来屋主经常跑来看看的地方,都荒废成这个样子。我们在南京的房屋,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怪不得李老板要回去开建筑公司了。”

李狗子笑道:“这个算盘,哪个不会打!如今有了钱的人,都是这样想,生意不能老是向下做去,所以大家变了个方向。或者买地皮,或者盖房子,总而言之,把法币换成了这种硬东西。”老太爷摇摇头笑道:“这个世界真是变了,连李老板这样老实人,也晓得许多经济学了。”亚雄笑道:“如今哪个不晓得‘黑市’‘外汇’这些名词。十几岁的小姑娘,谈起化妆品来,不是仰光,就是加尔各答。”老太爷正待答复这句话,却有一阵“哦呀”的声音惊断了他的话音,回头看时,一片空地上起着大石头的墙基,正有一大批工人在那里抬石头,卸砖瓦,纷乱成一团。他道:“这不就是我们被炸之后,在这儿理东西的空地吗?”亚雄道:“可不就是这里!”老太爷道:“炸的凶,我们建筑得更起劲,你看这不是在建几层大楼吗?这块地皮是我们房东的,炸后他已经破产了,还会拿出多少建筑费来吗?”亚雄笑道:“说出来,你老人家又得感慨一番。这所房子正就是杨老幺建筑的。他上次和我谈过,说是我们愿意搬到原住的地方来,他有办法。他新盖了一幢房子,在我们那屋斜对门。我当时没有理会他这话,也没有料到他会盖这样好的房子,真奇怪,他有钱哪里不好盖房子,偏要在自己抬轿的所在来盖房子,他不怕人家揭他的底!”老太爷道:“那是各有各的见解,正是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

李狗子把话听到这里,才知道所谓杨老幺卖苦力出身,是指的这种牛马生活。这可见由大海底里出身一跳,跳上天的,正不止自己这样一个。他心里想着,口里不觉轻轻地“哦”了一声。亚雄省悟过来,恐怕他误会是嘲笑他的,便道:“是的,这人值得我们学样。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哪里会有这种能力,提一箱子钞票来赈济老朋友!”李狗子道:大先生,这看各人的运气罢了。有什么能力不能力?我李狗子有什么本事呢?如今会享这样一份清福!”说着拍了一拍身上那件皮袍子。老太爷笑道:“李老板爽快之至,连自己小名都提起来了。我正是忘了问,如今李老板用的是哪两个字的台甫?”李狗子笑道:“我在南京的时候,本也有个名字叫李万有,但是人穷了,连名字也叫不出来。如今是朋友说一个名字不够,大家又送了我一个号,叫‘李仙松’。‘仙家’的‘仙’,‘松树’的‘松’。这还有个原故,是我过生日的时候,朋友们替我找一个吉利意思。他们说一万样都有了,还要有长寿去享受,才好叫我活上几千几百岁。可是一个人哪能活到那样大的年纪,能活到一百岁,就不错了。老太爷,不瞒你说,从前我不怕死,活到多大年纪死都可以,现在却非活到八十岁不可。我去年讨了一房家眷,年纪太轻,今年才二十岁,添了男孩子才几个月呢。我若早死了,把他们丢下,那太可怜了,而且这是第一个孩子,以后一定还要跟着生下去。我若想看到个个孩子长大成人,就当活到八十岁。有了那个大年纪,就是六十岁再生儿子,他也有二十岁了。”

老太爷哈哈大笑道:“一定可以的。我比你大概大到二十岁吧?你作八十大寿的时候,我还要来吃一碗寿面呢!”这连他两位令郎,也听着哈哈大笑起来。老太爷道:“你们笑什么!这是正话。人生的寿命,自然要有许多条件来维持。但自己能活到多大岁数的信念,也是必须有的。有了这信念,才会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反过来说,一个人活着没有兴趣,还能长寿吗?李老板,你听我的话,提起兴趣来活着吧!”李狗子将手杖挂在左手臂上,两手互挽着袖口笑道:“好!凭老太爷这话,我们今天上午,就干他两斤花雕!”

第23章 雅与俗

在笑声里,大家缓缓地走向李狗子的办事处。这办事处就是远远看到的三层楼的洋房,弯曲在山岗子下面的水泥马路,直达到这洋楼的墙下。亚雄道:“有些日子不来,这里改了许多样子。看这样子,我们不必下坡,坐着人力车,也可以到达这里了。”李狗子笑道:就是为了有这条马路,我们才在这里设办公室。下坡子呢,那倒不去管他,上坡子的话,可以由大门里面坐了汽车出来,那就便当多了。”老太爷道:“那么,贵公司就在这幢洋楼里了。”他微笑道:“单在表面上来看,这总可以说得过去吧?”他说着这话胸脯挺了起来,脸上微微地笑着,充分的表现出他的得意。

就在这时,有两个穿灰布中山服的汉子,抢步迎了来,垂了两手站在路边。等一行人到了面前,他们深深地一鞠躬。李狗子正着脸色问道:“都预备好了没有?”其中一个很郑重而又和软的答着:“已经预备好了。”李狗子道:“先去教他们泡上几杯好茶。”回头又向另一个人道:“向陶先生那里拿钱去,到大街上买一点好水果来。”吩咐完毕,他在前引路。到了那洋楼的大门口,侧身站在一边,笑道:“请楼上坐吧。楼下是职员们的办事地点,回头自然要请老太爷指导指导。”区老先生嘴里和他谦虚,心里也就在想着,到底是受了一番金银气的熏陶,到了这公司门口,他也就是一番经理的排场和口吻了。

于是以区老先生为首,大家踏着铺了绳毯的梯子,走上了二层楼。早有一位穿着西装的朋友站在一间房门口,面带笑容,点头引进。这里是两套大沙发和乌漆茶桌构成的小客厅。这自也不足为奇。所可注意的,就是这里墙壁上也挂着字画。正壁上一幅米派的水墨烟雨图,落着“仙松先生雅正”的上款。旁边有一副五言对联,乃是唐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另外左壁上配了一张横条幅,草书写着,“有酒时学仙,无酒时学佛”。上款都写着“仙松先生雅玩”。此外是两幅小油画,无法落款,挂在旁边。但是木框子上都用松涛笺裁了小纸条,贴在上面,楷书写着“仙松先生雅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