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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62)

“没什么。”

露道:“你说什么?我不听见。是不是带东西给姐姐?”

“不是,没什么。”

“陵,我跟你说过的话你有没有仔细想过?你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得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身体不好什么都是空。你得要对抗你父亲,不是叫你忤逆,可是你也有你的权利——”

“我不回去了。”他忽然咕噜了一声。

“你说什么?不回去了?”露忙笑道,“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他们打你了?”

他摇头。

“我看也不会。姐姐走了,他们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了。”

“我也不回去了。”

屋里顿时非常安静。珊瑚在书桌前转,一声不吭。琵琶坐着动也不动,心里想:没有别的指望,他便也活在他的凄惨中,不想什么变动,可是眼前却看见我被收容了。

露柔声缓气的喊他的名字:“陵,你知道我一向待你跟姐姐没有分别。你如果觉得我注意姐姐多些,也是为了让她受教育,因为女孩子在我们这样的家里都得不到多少教育。你是男孩子,我比较放心。我现在的力量只负担得起你姐姐一个人,负担不起你们两个。你还是跟着你父亲。不用多久你就可以自立了,可是先得要受教育。别怕维护自己的权利,该要的就要,好的学校,充分的营养,让你长大长宽,健康检查……”

她说话真像外国人,隔靴搔痒。琵琶觉得不好意思。

陵扭过头去,像是不愿听,这姿势竟然让他的颈脖更触目,既粗又长。

“你拿了什么来,陵?”露问道。

“没什么。”

“你说什么?包里是什么,陵?”

他无奈的走过去,解开了绳子。琵琶看见他把两只篮球鞋和珊瑚好两年前送他的网球拍包在报纸里。她走到厨房去,泪水直落下来。珊瑚业已在里头洗抹布了。琵琶站着,手背挡着眼睛。

“我觉得好难受。”

“我也是,所以才进来。”珊瑚道,“他那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的,都能听得见眼泪。”

露进来说:“泡壶茶。饼干还有没有?你哭什么?”她向琵琶道:“哭解决不了问题。”

“我希望能把他救出来。”琵琶脱口说,抽抽嗒嗒的。“我想——我想要——把他救出来——让他学——学骑马——”

露轻笑道:“骑马的事不忙,要紧的是送他上学校,让他健康起来。我正在跟他说。”

她回客室去。茶泡好了,琵琶进去组桌子。摆盘使她觉得心虚,像已经是主人,弟弟却不能留下。珊瑚也坐下后,谈话也变得泛泛。

“何干好吗?”琵琶问道。

“何干的母亲死了。”他道。

“何干的母亲?死了?”珊瑚道。陵说的话你都得再重覆一遍,方能确定没听错。

“听说是给何干的儿子活埋了。”

从进门来这一刻才显得活泼而嘴碎。

“什么?”露与珊瑚同声惊呼,“不是真的吧?”

“我不知道,是佟干听他们村子里的人说的。”

“怎么会呢?”琵琶问道。

“说是富臣老问他外婆怎么还不死,这一天气起来,硬把她装进了棺材里。”

二千五百年来的孔夫子教诲,我们竟然做出这种事?琵琶心里想。尽管是第一次听见,也像是年代久远的事,记忆失准。她极力想吸收,却如同越是要想起什么越想不起来。中国人不会做这种事。她是立在某个陌生的史前遗迹,绕着圈子,找不到路进去,末了疑心起来,究竟是不是遗迹,倒还许只是一堆石头。

“是真的么?”

“不知道。”他道。

“把老外婆活埋了。”珊瑚自己向自己说。

琵琶不认识何干的母亲,只知道她一定很穷,比何干他们还穷,才会把小女儿送人做养媳妇,比丫头好不了多少。何干到城里帮工,她就搬了进去,照顾孙儿。

“唉,哭啊。不放心啊,我妈年纪大了。”何干讲起的时候像是还有什么没说的声口。

另一次她提到她母亲是上次回乡下。

“她不怕。”何干低了低声音,倒像不高兴。“她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了,什么也不怕了,什么都看开了。”

要她一个人操心。

琵琶极力想像老太太被按进棺材里,棺盖砰的阖上,手指头硬是一个个扳开来往里塞。

“富臣本来就不是好东西。”珊瑚道。

“我记得他很油滑,人也聪明,一点也看不出是何干的儿子。”露道。

“他老是来找何干要钱。”陵道。

“她帮他找到过一个差事,可是他学坏了。”珊瑚道。

“怎么坏?”琵琶问道。

“花头太多,还玩女人。”

“他老是来要找事做。”陵道。

“他就是以为城里好。”珊瑚道。

琵琶记得看见他立在父亲面前,劳动与不快乐烧得他焦黑了,枣红色脸上忿忿的,她看见了还震了震。

“何干怎么说?”珊瑚问道,“她相信不相信富臣活埋了他外婆?”

“她当然说是没有的事。”

“那怎么会有这样子的谣言?”

“她说她母亲越来越像小孩子,富臣脾气又不好,所以有人造谣言。”

“将来她回乡下可怎么办?带着全部的家当,那不是进了强盗窝了。”露道。

“何干没有钱。”琵琶道。

“喔,她有钱。”珊瑚道。

“她还许积攒了一点钱。”陵道。

“富臣老跟她要钱,就是攒了也不会剩多少。”琵琶道。

“那个富臣——自己的外婆都活埋了。这倒让我想起你们大爷来。”珊瑚笑着掉过脸去看陵,突然要向他探问什么。“是怎么回事?说是姨太太把大爷饿死了?”

“是啊,外头风言风语的倒不少。”他道。

“我跑出来了,听见说大爷死了倒吓了一跳。”琵琶道。

“他病了好些时候了。”珊瑚道。

“他那个病,医生差不多什么都不叫吃。大妈和姨太太都说她们可担不起那个干系,两个人都不敢给他吃。”他道。

“大妈不敢给他吃倒是一定的,”露道,“她还在气吉祥的事。倒是吉祥怎么也这样子?”

“她也跟他们住在一块?”珊瑚问道。

“她到末了儿才搬进去了,方便照顾。”

“佣人也一样?他们也不给他吃?”

“他们不敢。”

“他们都是太太的人。”露道。

“难道他不同客人抱怨?”

“客人来了也都不大进病人房里。”

“你父亲也不进去?”

“不知道。爸爸最后几次去,大爷已经不能说话了。”

“你父亲怎么说?”

“爸爸没说什么。”他咕噜了一声。在父亲与后母的敌人面前总是守口如瓶。

“那么有钱,怎么会饿死。”露诧异的说。

“说不定反正是个死。”陵补上一句。

“这年头报应来得可真快。什么都快。”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