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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63)

“可是吉祥呢?不是说她好,大爷待她也好,又宠她的儿子——”琵琶觉得额头后面开了个真空,不停的打转。虽然习惯了弟弟那个细小的声音带来的惊人消息,这个消息却是无论如何不吸收。他那种言简意赅的好处却更使她头上脚下。

“我一直喜欢吉祥,她可不是好欺负的。”珊瑚欣赏的道。

“是不是也闹翻了?”露问道。

“不知道。大爷病了之后就谁也不信,一个人住在楼下,大太太和姨太太都不理会。”

“他一定说大家都巴不得他死这些话。”露道。

“他一定是觉得他们是两对母子,他却是孤家寡人一个。”珊瑚道。

觉得是该结束了,露用愉快的聊天口吻道:“你也该走了,陵。他们不知道你上这儿来。”

“没关系。”他喃喃说着站起来。

他收拾了鞋子网球拍,走了。

二十四

琵琶总是丢三落四的。

“在外国护照要丢了,只有死路一条。”露道,“没了护照,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是死路一条还是什么?”

越是训练她,越觉得她不成材。露也不喜欢她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反正做什么她都不顺眼。有时候琵琶简直觉得她母亲一点也不喜欢她。

“也不知道是打哪学来的。”她道,“你父亲也不是这样子。上次我回来,你也没像这样。”

珊瑚容忍琵琶,只当是生活中起的变化。“我只要求看完了我的书放好。人家来看我的韦尔斯、萧伯纳、阿诺·班尼特倒着放,还以为我不懂英文。”

“姑姑不管你因为她不在乎。”露道,“将来你会后悔再也没人唠叨你了。”

琵琶打破了茶壶,没敢告诉她母亲,怕又要听两车话。去上麦卡勒先生的课,课后到百货公司,花了三块钱买了最相近的一个茶壶,纯白色,英国货,拿她从父亲家里带出来的五块钱。三块似乎太贵了,可是是英国货,她母亲应该挑不出毛病来。

露倒是吃惊。“不犯着特为去配一个,我们还有。”她轻声道,心虚似的。

琵琶每个星期上麦卡勒先生那里补两次课。她到英国的事成了荣誉攸关了。

“看麦卡勒先生的长相,怎么也猜不到他那么罗曼谛克。”有天午餐的时候露在说,“他娶了卡森家的女儿。”

“那三个欧亚混血姐妹。”珊瑚道。

琵琶怎么也想不出肌肉发达、性情爽快、生意人似的麦卡勒先生配上混血太太是怎样一个画面。他的苏格兰喉音很重,也打曲棍球。

“她漂亮吗?”

露的眉毛挑了挑。“我们只在跑马厅的马场看过卡森家的女儿,没有人不认识她们。”

“出了名的交际花。”珊瑚道。

“他娶了一个,被她耍得团团转。她那一家子讹上了他。这些混血的人有时候真像中国人,一生就是一堆。可怜的麦卡勒,又没有钱。”

“补课的钱倒是收得挺贵的。”珊瑚道。

“教书能赚多少钱?”

“他在这里是英国大学的联合代表,也不知道拿多少钱。”

“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他宠得不得了。等儿子大了可以回英国上学了,他太太也去了。所以这一向住在伦敦,他一个人在这里做牛做马,攒的每分钱都往他太太那儿送。”

“他多大了,五十?”

“这要写下来,准是一篇感人的故事。”琵琶道,没读过毛姆。

“只有外国人才这样。”露道,“我们中国人就会担心做乌龟。”

“也有人笑他。”珊瑚道。

“前两天拿了儿子的相片给我看,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还有中国人的血统。”琵琶道。

“他儿子现在一定也大了。”珊瑚道。

“说是十七了。穿着苏格兰裙。先生说他在学校成绩很好,将来要做工程师。”

“一个钟头收十五块,他还净说这些闲话?”露道,突然愤激起来。

“他一说起儿子就止不住,我也不好意思阻止他。”

“你倒好意思浪费我的钱。我在这里省这个省那个,这么可怜,嗳唷!”她叹道,声音登时变得粗哑,像是哭了许久。

琵琶没接这个碴。怪她不好,忘了决不能同母亲提起不重要的事。她怕问她母亲拿公共汽车钱,宁可走路去补课。上海现在成了孤岛,四面八方都被日本人占领了。日本间谍好两次设法炸掉一家爱国的报社,编辑部的人住在报社楼上,不敢回家,被怕暗杀。学校球队与孤军赛篮球。这支孤军是中国军队撤退之后留下的一个营,现在隔离在市中心一家银行大楼里,外头拉起来铁丝网。日本人在上海的西区扶植了一个傀儡政府,距离琵琶住的地方不到两条街。伪政府控制的地区称作恶土。大赌场林立,生意兴隆。国柱每次带全家人去试手气,总会到露这里转一下。

“嗳!”国柱叹气,向姐姐说,“真要成亡国奴了,跟印度鬼子一样咧。可是真要亡国还是亡给英国人,法国人不行,看看安南人,可怜咧,瘦瘦小小的,印度人那么健壮。日本鬼子最坏了,嗳呀!”

“你这话可不气死人。”露道,“还情愿亡给英国人,难怪给人看不起。”

“我不是说情愿亡国,只是不想亡给日本鬼子。”

“真亡国了还能让我们挑三拣四的?中国会亡都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

“咦,怪起我来了!”

“你们这些人不知道当亡国奴的滋味。就说印度吧,在那里能认识个英国人,喝,可不是身价百倍了!印度到处都穷,疾病又多。我去的时候住在普纳附近的一个麻疯病院,那还是全印度最卫生的地方。”

国柱看着对过的琵琶。“琵琶怎么这么瘦。”

“她的肺炎还没好。”

“有你这么个专家照料,还不好?我就说还是照我的老法子。看看我们家这些。”比了比一群豆蔻年华的女儿。。街上买来就吃,切片的西瓜苍蝇到处飞,可吃死了没有?还不是长得结结实实的。”

“光靠本底子怎么行。”露道,掉过脸去,不高兴又为这个吵。

一粗生粗长’哩。”

“现在大了倒让人操心了。”国柱太太道,“还得托她们姑妈给介绍朋友。”

“她们哪需要人介绍,不是很出风头哩。”露道。

“姑妈认识留学生啊。”国柱太太道。

“她一门心思只想要留学生,在外国镀过金的。”国柱冷嗤道。

“既是想要有学问的女婿,当初怎么不送女儿上学校?我就不懂。”

“不上学校就够麻烦了。”他道。

“她们没那么不好。”国柱太太道,“两个大的越来越能干了。”

“我高兴起来宠她们,生气起来揍她们,也还不是规规矩矩的女孩子,嘿嘿!”

“那还是多亏了她们是好孩子。”露道。

她略有些伤心的声口。国柱也觉到了她对自己儿女的失望。国柱尽管友爱,却不似旧时那么起劲的紧咬住这话题不放,也不明白怎么说来说去总是又绕回这个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