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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61)

隔天下午露要她整理一下仪容,有医生要来给她看病。

“姑姑有件蓝棉袍,你可以穿。年青女孩子穿蓝棉布,不化妆也有轻灵灵的感觉。”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帮琵琶抹粉,将她的头发侧梳,似乎恨不得能让她一下子变漂亮。整个下午琵琶都觉得额头上的头发轻飘飘、鼓蓬蓬的,像和煦的清风。头发落到眼睛上也不敢去碰,生怕弄乱了。

快六点了伊梅霍森医生才来。他个子大,气味很干净,没有眉毛,头发也没两根,可是看着却很自然,倒像是为了卫生的原因特为剃得太澈底。给她检查过后,他退到房间另一头,低着声音同露说话。

“你自己怎么样?”声量放大了些,“不咳嗽?不头痛?”

他又取出了听诊器,向露点头,露向前一步,羞涩的抬起脸,等着听诊器落在她的胸上。她知道这个男人要她,琵琶想着,震了一震。可是她很美,必定有许多男人要她。不,是她的羞意不对劲,无论是从不拘旧俗的标准,还是从琵琶在家里学会的老法礼教来看,都不对劲。旧礼教严防男女之别,故作矜持也属下品。刚才当着医生的面脱衣服并不使她发窘,虽然她对自己直条条的体格并不自负。她倒不是想了个通透,只是看着房间那头,使她没来由的遽然震惊。然后医生收拾了皮包,道别走了。

“他说是肺炎,快好了,可是还是得小心,卧床休养。”露向她说。

她下床走动那天,何干来了。

“太太!”何干立在门口喊,用她那感情洋溢的声口。又喊:“珊瑚小姐!大姐!”

“你好啊,何大妈。”

“我好,太太。太太好吗?”

就和露与珊瑚回国那时一样。

“你今年多大岁数了,何大妈?”又“她一点也没变,是不是,珊瑚?”

“我倒看的像高了点。”

“老缩了,珊瑚小姐。”

“你母亲还健在?”

“是啊,太太。”

“嗳唷,年纪可也不小了吧?”

“八十六了,太太,不对,是八十七。”

“嗳唷,身体还好吗?”

“好,太太。”

“嗳,这么硬朗!”

“穷苦人死不了啊,太太。”她无奈的笑道。

“她还是跟你儿子住?”

“嗳,珊瑚小姐。”也不知道什么原故,何干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她母亲。横竖照例的应酬话也说完了。

“大姐走了他们说什么?”珊瑚笑道。

“没说什么。”何干低声道,微一摇头,半眨了眨眼。

琵琶巴不得知道他们发现她逃了是怎么个情况。谁先发现的?有人听见望远镜从邮箱上掉下来吗?还是谁也不察觉异状,还是何干吃了饭回来看见屋子空的,只点着灯?点点滴滴都是她亟想听的。但是她没办法开口问,因为骗了何干。再问只会更把事情弄拧。

“他们不生气?”珊瑚追问道,“一定说了什么。”

“我们什么也不听见,只知道太太把大姐的衣服都拿去送人了。”

“就当她死了。”露道。

“嗳,衣服都送人了。”何干倒是气愤的声口,琵琶知道并不是特为说给露听的。

“反正我也没什么衣服。”琵琶道。

“倒不是心疼衣服,要紧的是背后的含意。”珊瑚道。

“就当你死了。”露咕哝着。

一阵的沉默。琵琶仍是不大懂得如此的决绝有什么值得不悦的,反正她是认为再也不会回去那个家了,并不知道其他人仍希望她会回去,不是现在,但终究会回去。她虽然不知道,胜利的心情还是冲淡了些。

“他们知道你来这儿吗?”珊瑚问道。

“不知道。”何干道,半眨了眨眼。

“他们不怪你?不觉得是你放她走的?”

“没有。”又是微一摇头,半眨了眨眼。

琵琶逃家那晚撇开不想的意念猛的打上脸来了——她走了,何干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了。他们准定是怪她帮着琵琶逃走,还许并不会打发她走,却会逼得她自动求去。

“我给大姐送了点东西过来。”她放下一个小包袱,动手解开大手巾。“她小时候的东西,这些他们不知道。”

她打开了一个珠宝盒,拉开小抽屉。也有一条紫红色流苏围巾与两个绣花荷包。

“咦,这不是我的东西嘛!”珊瑚笑着抄起了围巾,“真难看的颜色。”她披在肩膀上,揽镜自照。

“原来是珊瑚小姐的?”何干笑道。

“本来就是我的。”

琵琶打开一把象牙扇,缀着鲜艳的绿羽毛,轻飘松软。“我小时候用没用过?”她搧着扇子。

“这是谁送的来着?”何干道。

“掉毛了。”琵琶哀声道。

“这是金子还是包金的?”露拣起了一个黑地镶金龙藤手镯。

珊瑚拿到灯光下,眯眼端详背后银匠的记号。“包金的。”

“我还以为是金子昵。”何干道。

她其实不必送过来,琵琶心里想。谁也不会惦念这些东西,我就不记得有这么个珠宝盒。在家里谁也不知道这个东西。她大可以自己留着。看我们这样子,倒像这些东西天生就是我们的,却是那么的不珍视。琵琶硬挤出几滴泪。扇着扇子,脱落的羽毛飞到脸上,像漾漾细雨。

“别扇了,羽毛落得到处都是。”露道。

“这是什么鸟的毛?鹦哥?”何干问道。

“看,到处都沾上了。”珊瑚将羽毛一根根从沙发面与垫子上捡起来。

“给何干倒茶。”露向琵琶道。

“不用了,我得走了,太太。我只是偷偷出来,看看大姐好了没有。”

露挜了张钞票到她手里。她推拒了一会,但是并不是真心拒绝。她走了,过后露道:

“我给了她五块钱。毕竟跟了你那么多年。现在知道新太太的厉害了吧,一比才知道两样。从前对我那样子!”

“他们不是都挺好的么。”琵琶茫然道。

“哈!那些老妈子和王发,一个个的那样子啊——嗳唷!眼里只有老爷,没有别人。现在知道了吧。”

他们不敢护着你因为你总是来去不定,琵琶心里想。他们不想丢了饭碗。

露嘱咐琵琶别应门。“谁知道他们找不找,说不定雇了帮会的人。”

有个星期天下午门铃响了,珊瑚应的门。“陵来了。”她的声音紧憋微弱,仿佛等着麻烦上门,先就撇清不管。

他带着一包东西,拿报纸裹着,进门后搁在角落桌子上。他也帮我带东西来了,琵琶心里想,很是感动。

“你是怎么来的?他们知不知道你来?”露问道。

“不知道。”他咕噜道。

“坐吧。有什么事?姐姐走了他们说什么?”

“没说什么。”

“那你这一向好不好?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去照X光?”

他低垂着头。

“那一包是什么?”珊瑚端茶给他,顺便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