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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60)

作者:张爱玲 阅读记录

太明显了。机会生生让她毁了。

“不知道,现在吧。”

琵琶仔细钉着她看。何干没有这么笨。“他们两个都是山东人吧?记不记得教琴的先生的厨子?他也是山东人。”

“嗳,那个厨子。”她愉快的回想,“是个山东人。”

“好不好替我把望远镜拿来?我还可以看看鸟,躺在这里真没意思。”

“我这就上去拿。”

“不,不急,明天再拿吧。”

“我怕忘了。”

“那顺道帮我把大衣也拿来,坐起来可以披在身上。”

“大衣。好。”

莫非何干心里雪亮却假装不知道是帮她逃走?因为觉得干下了什么亏心事,害了她,困在这里险些送了命。正在纳罕,何干回来了,拿来了望远镜,搁在有肩带的皮盒里。大衣也披挂在椅背上。她温和的面容看来分外殷勤,不是因为琵琶要走了,只因为她的身体好多了。不,她决不会放她走出这个屋子。

她想坐起来,一动就头晕。两脚放到地上,几乎不感觉到。两条腿像塞了棉花的长袜,飘在云间,虚浮浮的。等了一会,还是站了起来,走了几步。

隔天傍晚,她侧着耳朵听餐室的动静。晚饭开迟了。有客人?还是他们出门了?会不会汽车来来去去,门警只好守着大门?

晚饭开上来了,也吃过了。该换佣人吃饭了。确定了何干不会进房间来,她忙下床,穿上大衣,取了钱包与望远镜,走到洋台上。半个身子都挂在侧面阑干上,车道到大门都看得清清楚楚。暗沉沉的没有灯。望远镜紧贴着眼睛,四面八方又扫视了一圈,砂砾路面连她自己窗子里的灯光都吸收了。清一色的暗灰直伸到大门边上。大门一侧是黑鸦鸦的哨岗,另一侧是甬道,有灯,通到佣人住的地方与厨房。路边的砖墙上没有门,没有树篱,没有汽车,没有藏身的地方,这要是半路上有谁从哨岗还是佣人的房间里出来,简直进退不得。

她先下了台阶,走上车道,过了长青树丛,绕过屋角,开始那条笔直的长路,扶着墙走,支撑自己,也是一种掩护,不能让人在黑魃魃的楼上窗子往下看见。脚下的碎石子一喀嚓,她就一缩。速度要比谨慎重要,她早该学到了。然而她仍尽量自然,一面虫子似的蠕蠕沿着墙根爬,手上出的力比腿上出的力多。在砂砾路上奔跑太吵了。真要跑她也跑不动。漆黑安静的哨岗里说不定就伏着一个盹着的人。

她走到了大门口,幸喜没遇见人。还许大门上了锁?不。门闩蠕蠕由插口里抽出来,吱嘎叫得刺耳。她推开了门。不能带着望远镜走,她慌乱的想着。外面在打仗,给人家看见我带着望远镜,还不定怎么样疑心呢,走不了多远就会给拦下。她将望远镜小心搁在钉在门上的邮箱上。跨过了突起的铁门槛,没把门关死,留了条缝,知道大门一关会发出声响。

门外是一片黄阴阴的黑。街灯不多,遥遥的照耀。看着十字路口的对过,整个空荡荡的。决不能酒醉似的东倒西歪,不能让人看见了。脚下像踩着云,偶而觉到硬实的路面。一拐过弯她就要跑。她要朝电车站跑,跑不多久该许会看见黄包车。才离了没两步,就听见望远镜从邮箱上落下来,锵的一声。她的头皮发麻,怕给揪住了头发拖回去。正想跑,又停住了。十字路口远远的那头竟转出了一辆黄包车,脚踏边的车灯懒洋洋的摇晃喀吱,简直不像是真的。车辕问的车夫也漫不经心的信步游之。

“黄包车!”她只喊了一声。静谧的冬夜里,高亢的声音响彻了方圆各处。她不能跑。黄包车车夫就怕惹麻烦,不肯送扒了钱躲巡捕的贼或是妓院逃出来的女人。

黄包车轻飘飘的过了街。

她直等到够近了,才压低了声音说:“大西路。”

“五毛钱。”车夫头一歪,童叟无欺的神气,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三毛。”她向自己说:我没钱,不能不还价。

“四毛,就四毛!大西路可不近,得越界呢。”

“三毛。”

她急步朝电车站走。黄包车也待去不去的跟在后面。真是发疯了,她心里想。屋里的人随时就可能出来,把我重新抓进去,到时谁会帮我?这个车夫么?他比我还穷,我还非要杀个一毛钱。

“四毛好吧?”

“三毛。”

她也不知道何必还说,无非是要证明她够硬气,足以面对世界。

他跟了有十来步,正要拐弯,嘟嘟囔囔着说:“好啦好啦,三毛就三毛。”

他放低了车辕。她心虚地踩上了脚踏。黄包车往前一颠,车夫跑了起来,像是不耐烦,赶着把她送到了完事。直到这时候,她才觉到了北风呼啸。今晚很冷。她竖起了大衣衣领,任喜悦像窜逃的牛一样咚咚的撞击。

二十三

“原来是你!我还纳罕这么晚了会是谁呢。”珊瑚穿着晨褛低声笑道。关上了门,领头往里走,先喊道:“琵琶来了。”

露正在浴室照镜,闻言扭过了头。“嗳唷!你是怎么出来的?”她笑道,“我听说你病了。怎么回事?”

“我现在好多了,就溜了出来。我病了,他们也不锁大门了。”

“我们去找巡捕,可是因为打仗,他们什么也不管。”珊瑚道。

“我们还想花钱找帮会去跟他们说呢。”露道。

“是谁说他在黑道上有认识人的?”

“她舅舅的保镖胖子说的。都说跟那种人打交道只有这一个法子。”

“要是帮会答应了代你出头,他们就会请对方到茶室喝茶,客客气气的。通常一杯茶也就解决了。”

“可我们还是觉得别招惹他们,谁也不知道往后是不是麻烦事没完没了。”

“不是还有人出主意?——喔,对了,是看衡堂的。”珊瑚道。

“那些人还不是净想些馊主意。”

“他说在他们靠衡堂的墙上挖个洞。”

“他可以从洞里钻过去,可是他还是得找得着你,我们又不知道你关在哪个房间,楼上还是楼下。”

“他认识我?”

“他看过你。”

“要是在屋子里乱晃,给抓住了呢?”露道,“他们知道他,也保不住不把他当强盗,到时把他倒吊起来毒打,往鼻子里灌水。”

“太危险了。”

“我们担不起那个责任。”

“我的考试通过了吗?”

“没有,算术考坏了。反正半年也过了。”

“麦卡勒说你得补课。”珊瑚道,“英文也是。”

“他这个先生太贵了,可是也没办法。”

“要不要喝茶?”

“我来泡。”琵琶道。

“发不发烧?先拿温度计来。”露向珊瑚道,“喝过热茶再量做不得准。”

她们拿沙发垫子给她在地板上打了个舒服的地铺。躺在那里,她凝望着七巧桌的多只椅腿。核桃木上淡淡的纹路涡卷,像核果巧格力。剥下一块就可以吃。她终于找到了路,进了魔法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