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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51)

他不看琵琶,可琵琶知道他必定恨她告诉了出来。她是间谍,两个世界随她自由穿梭。她可以说实话,不怕有什么后果,而他只是来作客吃茶的,吃完了便得走,眼里看见的都不是他的。茶具、家具、有暖气的公寓、可爱的女人。在家里无论他们做什么,他都沾上边,不会甩下他,等他们死了,他们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琵琶震了震,领悟到弟弟更爱后母。

“到宝齐医院去照X光,”露正向他说,“我认识那儿的医生。”迟疑了片刻,“跟他们说账单寄给杨露小姐,他们认识我。”

为什么不把钱给他?琵琶心里想。怕他会花在别的东西上。

“听不听见?尽早去,找克罗斯维医生,提我的名字。陵,听不听见?”

他头一偏,微点了一下。

“你父亲送不送你上学校?现在这个时世哪还有把个男孩子关在家里的?我只担心你姐姐,觉得你两样。儿子当然会供到上大学——你说什么?”

“听说要上圣约翰。”

“没有高中学历人家哪里收呢?”

“我可以买一个。”

琵琶知道他也只是说说,不让母亲再说下去。他也没上医院照X光,从此避着他母亲。

露一门子心思都放在琵琶身上,琵琶还有救。“要你父亲送你到英国去。他答应的,离婚协议上有。”

琵琶道:“我听见爸爸说要帮沈家兴义学,还供出国的奖学金。我恨不得跟爸爸说把奖学金给我。”

露头一摔。“也不过是空口说白话。你到如今还不知道你父亲那个人啊?他哪可能捐钱办学校,还提供奖学金。”

琵琶直瞪瞪的,然后笑了起来。“我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信了。”

“别听他说没钱。我就是为这原故不让你跟着我。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困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

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琵琶没问她母亲为什么不能回欧洲,又是究竟为什么回来。她早早就学会了别多问,给训练得完全没了好奇心。

“先别忙跟你父亲说什么,我们先找人去跟他说,还许请你鹤伯伯出面。不能让你姑姑去,他们两个现在不说话了。”

“喔?”

“从打官司之后。”

“我不知道。”琵琶含糊道,半是向自己说。

“不关你的事别管,专心读书就是了。”

琵琶郑重其事告诉何干:“我要去英国念书。”

“太太带你去?”何干问道。

“不,我自己去。”

“太太老是往那么远的地方跑,现在又要你也去。太太要是要你跟她,也没什么。她就是想把你搞到那没人的地方去。”何干含酸道。

这还是第一次听何干说露的不是。琵琶不知怎么反应。

“我得去念书。”

“念书又不能念一辈子,女孩家早晚要嫁人。”

琵琶很窘,随口道:“我不要结婚。我要像姑姑。”

“吓咦!”何干噤喝一声,仿佛她说了什么秽亵的话。

“像姑姑有什么不好?”

“姑姑是聪明,可你也不犯着学她。”

陵从不问她到“姑姑家”的情况。抬出姑姑来是为了避提他们母亲。有次她撞见他用麦管喝橘子水,躲在浴室里,以为不会有人发现。他吸进一口,含在嘴里,又吐回瓶里,可以再喝一次。

“嗳呀!脏死了!快别那样。”

他不疾不徐喝完了,空瓶搁在洗脸盆上,从祷子口袋里取出梳子,在水龙头下沾湿了,梳头发。这一向他时髦得很,穿着荣珠的兄弟送的衬衫卡其长袴。他将湿漉漉的丰厚的头发梳得鼓蓬蓬的。琵琶看见他回头望,窄小的肩膀上架了一个奇大的头,神情愉快却机警,使她想起了对镜梳妆的母亲。

“大爷家怎么样?还是老样子么?”她问道。

与他谈起别人,他总是很明显的松一口气。“嗳,这如今不好玩了。大爷病了。”

“喔?”

“病是好了,又为了遗嘱的事闹了起来。”他道,女孩子似的声口。“亲戚去了不自在。”

“我想也是。”

“爸爸说麻烦还在后头呢。爸爸说:‘我们沈家的人冷酷无情,只认钱。”抿着唇,学他父亲的话,不看姐姐,脸上却有暗暗纳罕的神气。

“爸爸说的?”琵琶诧异的笑道,也自纳罕着。

“其实爸爸自己……”他忙笑道,“还不是一样,神经有问题了。”

“怎么会?”琵琶从不以为冷酷贪心是她父亲的缺点。

他的五官挤在一块,尚且还没开口就不耐烦了。“他就是死抓着不放手,怕这样怕那样。只要还抓着钱,什么也不在乎。”

“不是娘才那样么?”

他懊恼的头一偏,不以为然。“不是娘,娘还明白,爸爸倒是越来越——比方说吧,他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屉里一搁,几个月也不理会。抵押到了期,就这么丢了一块地。”

琵琶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为弟弟心痛,眼睁睁看着钱一点一点没有了。亟欲给他一点弥补,她告诉他:

“妈要卖珠宝,拿了出来要我拣,剩下的都留给你。”

“给我?”他笑道,真正诧异,却挂着缺乏自信的人那种酸溜溜的笑。他的牙齿锯齿似的,让人觉得像个缺门牙的孩子。

“是啊,她先帮我们保管。你的是小红蓝宝石。”

他的嘴皮动了动,忍住了没问她拣了什么。

“我拣了一对玉耳环。妈说将来你订婚了,可以镶个订婚戒子。”

他一径好奇的笑着,仿佛这个念头前所未闻。然而喜悦之情却无论如何藏不住。没有人提过他将来结婚的事,当然时候到了他势必会结婚,只是现在就让他有这个念头,使他的心先乱了,不太好。琵琶不知如何是好,她说的只是遥远的将来,他却眼睛一亮。前一刻还像饱经人情世故,对钱精明得很。

秋鹤来过了。陵听说了消息。来找她,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

“你要到英国去了?”应酬的声口。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

他斟酌了一会。“我看不成问题,没有理由去不成。”

她要的他一点也不心动。她倒不想到她是割舍了他焦心如焚紧钉不放的那份日渐稀少的财产。

二十

秋鹤做露的代表并不划算。他总可以向榆溪借点小钱,至不济也能来同榻抽大烟。他反复解释只是传话。榆溪若不信守承诺,露也拿他没辙,除非是要对簿公堂。然而榆溪也只是延挨着。琵琶年纪太小,不能一个人出国。万一欧战爆发呢?把一个女孩家孤零零丢在挨轰炸又挨饿的岛上?

秋鹤还得来第二次做敌使。荣珠第一次没言语,守着贤妻应有的分际。这一次打岔了,不耐榆溪的浑水摸鱼:

“栽培她我们可一点也不心疼。就拿学钢琴来说吧,学了那么些年,花了那么多钱,说不学就不学了。出国念书要是也像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