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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52)

“离了何干一天也过不得。”榆溪嗤道,绕室兜圈子。

“琵琶到底还想嫁人不嫁?”她问道,“末了横竖也是找个人嫁了,又何必出国念书?”

话传回露和珊瑚耳朵里,两人听了直笑。

“哪有这样,十六岁就问人想不想嫁人。”露道。

“你学琴的事,”珊瑚道,“我不想说我早说过了,毕竟我也没说过,不过我是觉得不想学就别学了。可是现在他们可有得说嘴了,说是你母亲想让你做钢琴家,他们付了这么多年的钱,到头来你倒自己不想学了。下次再有什么,他们正好拿这事来堵你的嘴。”

“我就不懂你怎么突然没了兴趣。”露道,“你好爱弹琴,先生又那么喜欢你。”

“至少英文没有半途而废。”

“万一去英国打仗了呢?”琵琶问道。

“打仗了政府会把孩子都疏散到乡下去避难。”露仍当她是小孩子,“这点可以放心,他们把小孩子照顾得很好,英国人就是这种地方好。”

“我不担心,只是纳罕不知道会怎么样。”

“你得自己跟你父亲说。万一他打你,千万别还手,心平气和把话说完。”

她坐在父亲的书桌前看报,掉过身去,不经意似的转述了她母亲的演说:

“爸爸,我在家念了这么多年的书了,也应该要……”

他原是一脸恍惚,登时变得兴致索然。她只忙着记住自己的演说,说到一半,一颗心直往下坠。口才真差,听的人一点也提不起劲。偏在这时候想起来有一次看父亲一个人寂寞得可怜,便拿舅舅的姨太太编故事逗他笑。跟他拿钱总拿得心虚,因为她知道他太恐惧钱不够用。这会子要请他又割合一大笔钱出来,虽然她对可能的花费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他坐在烟铺上,搭拉着眼皮。荣珠躺在另一边,在烟灯上烧烟泡。琵琶说完,一阵沉默。

“过两天再说吧。”他咕哝一句。仍不看她,又脱口道:“现在去送死么?就要打仗了。你自己不知道有多危险,给人牵着鼻子走。”

荣珠大声说话,奇怪的挑战口吻:“她一回来,你就变了个人。”

“我没有变啊。”琵琶笑道。

“你自己倒许不觉着。连你进进出出的样子都改了常了。”

末了一句话说得酸溜溜的,琵琶觉到什么,又觉得傻气,撇开了不理。她从冰箱里拿了个梨。电话、无线电、钢桌和文件柜,他们最珍贵的资产,都搁在吸烟室的各个角落里。拿梨的时候感觉到荣珠在烟铺上动了动,烦躁不安。她倒不是贪吃,并不爱吃梨,只是因为她母亲嘱咐要常吃水果。她关上冰箱门,拿着梨含笑走了出去。

“你前一向不是这样子。”荣珠道,“现在有人撑腰了。我真不懂。她既然还要干涉沈家的事,当初又何必离婚?告诉她,既然放不下这里,回来好了,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琵琶只笑笑,希望她能看出来是讥诮的笑。

露要知道每一句话。琵琶照实说了,她悻悻的道:

“你说了什么?”

“我只笑笑。”

“你只笑笑!别人那样说你母亲,你还笑得出来!”

琵琶很震动,她母亲突然又老派守旧起来。

“妈说过想不起什么话好说,笑就行了。”

“那不一样。别人把你母亲说得那么不堪,你无论如何也要生气,堵他两句,连杀了他们都不过份。”

琵琶正待有气无力的笑笑,及时煞住了。

露默忖了片刻,方道:“跟那些人打交道,我倒能体会那些跟清廷交涉的外国人。好声好气的商量不中用,给他来个既成事实就对了。只管去申请,参加考试,通过了再跟你父亲说去。”“既成事实”引的是法语。

电话响了,珊瑚去接。

“喂?——没有人。”

“怪了。”露道,“已经是第二回了。”

电话再响,她道:“我来接。——喂?”

“你要管沈家的事,回来做姨太太好了,沈家已经有太太了。”荣珠一字字说得清清楚楚,确定露听懂了她的讽刺。

“我不跟你这种人说话。”露砰的放下电话听筒。

“谁啊?”珊瑚道。

“他们的娘。”露把下颏朝琵琶勾了勾,“你父亲娶的好太太。我只不想委屈自己跟她一般见识,要不然我也不犯着做什么,只要向捕房举发他们在屋子里抽大烟。”

“抽大烟犯法么?”琵琶问道。

“抽大烟就可以坐牢。”

“现在管鸦片可严了。”珊瑚道,“所以价格才涨得凶。”

琵琶真愿意她母亲去向捕房举报。不能改变什么,至少也闹个天翻地覆。

这年夏天打仗了。上海城另一头炸弹爆破,没有人多加注意,到近傍晚只听报童吆喝号外。

“老爷叫买报纸。”潘妈立在楼梯中央朝底下喊,“买报纸。打仗了。”

她两只小脚重重蹬在楼板上,像往土里打桩。胖大的一个女人,好容易到了楼梯脚下。打杂的小厮买了报纸跑回来,她接过来,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这么小,还要一毛五。”

“我看看。”琵琶道。

单面印刷,字体比平常大。她迅速瞥了一眼红黑双色的头条,如同吞了什么下肚,不知道滋味,只知道多汁而丰盛。她将报纸还给潘妈。

往后每天都有号外。报童的吆喝像是乡村夜里的狗吠,散布凄清与惊慌。总是静默片刻方有人喊道:“马报,马报。”上海话“买”念“马”。街上行人拦下报童。一夕之间英雄四起,飞行员、十九路军、蔡廷锴将军、蒋光鼐将军。相片里仪表堂堂,访谈中慷慨激昂。中国真的要在上海抗日了。

“出来看啊,何大妈,快出来。”潘妈在洋台上喊,咧着嘴笑,秘密的。“飞机打仗啊。看见那一个下蛋没有?”

“嗳,看见了。”何干举手搭凉棚,“看看房顶上那些人!”

“是我们的飞机不是?青天白日是我们的。”

“是么?青天白日啊。这些事你知道,潘大妈。”

“一定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也有飞机。”

衡堂房顶上一阵欢呼,爬满了观众。有人在鼓掌。

“啧啧啧,这么多人。”何干惊异的道。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那一个打跑了。是我们的么?”

榆溪出来赶她们进去。琵琶留在房间里的法式落地窗边。似乎不该喝彩鼓掌。那些人不知道打起仗来是怎样一个情形。她觉得置身事外。她不看头版,不知道多年来日本人蚕食鲸吞,这如今终于炸了锅,她也不觉得众人的雀跃狂喜。那些快心的人也许是不知道打仗是怎样一个情形,可她也不知道。很奇异的,她与父亲后母有那么多不愉快,一打仗,她又变成个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乐,一点挂心的事也没有。

“我们要不要搬家?”她问她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