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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50)

“姑姑。”

珊瑚转身,点个头。“琵琶来了。”她说,退了开去。

露正对着浴室镜梳头发。

“妈。”

露扭头看了一眼。“嗳。”她说,继续梳着头发,发式变了,鼓蓬蓬的。肤色也更深,更美了。

“身体还好么?书念得怎么样了?”她对着镜子说。

琵琶也望着镜子里,听她的健康与教育的训话,尽量不去看压在脸盆边上瓶子绿小洋装下瘦削的臀。

珊瑚回来了。

“我要出去了。”她跟露说。

“明不过来吃饭?”露顿了顿方道。

“他是来看你的,我用不着在家。”

又顿了顿,露便道:“那不显得怪么?避着人似的。——随你吧。”

“那我不出去了。横竖是一样。”

珊瑚一壁脱大衣,走开了。

两人的声口使琵琶心里惘惘的。珊瑚又为什么哭着跟露说话?真奇怪,两个人好像既亲密又生疏。她实在不能想像她们不是知心的朋友。

“我还许应当坚持送你上学校。”露又对镜说起话来,“可是中国文凭横竖进不了外国大学。你想到外国念书吧?”

“我想。”

“真想念书的人到英国是最好了。不管想做什么,画画,画卡通片,还是再回去学钢琴,顶好是得到学位,才能有个依靠。”

计划未来不再好玩了。以前选择极多,海阔天空。现今世界缩水了,什么都变了。

“要不要到英国去?”

“要。”至少还是桩大事,真实的东西。

明来了,原是要登门致歉解释的,看见琵琶也在,舒了口气,可以无限期的延挨下去。露反正知道他的用意,说不说都是一样。她娇媚的笑着以法语说“呜啦啦”和“吾友”。

“欧洲要打仗了吗?”露离婚后他就不再叫她表婶,还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庄重的态度。

“喔,法国人怕死了,就怕打仗。对德国人又怕又恨。”

他和珊瑚寒暄几句,彼此几乎不对视。珊瑚忙进忙出。在露这样的知道内情的人之前很难假装没事。珊瑚的中国人的拘谨,再镀上一层英国式的活泼,决心比他更有风度,可是吃饭的时候跟他说的三言两语却是眼神木木的,声音也绷得很紧。准是因为她母亲回来了,琵琶心里想。跟从前两样了。陌生的态度又证明世界褪色了。可她还是喜欢跟他们一块吃饭。饭搁在桌上,倒扣了只盘子,省了阿妈为添饭进来出去。没有热手巾把子,而是粉红绿色冰毛巾,摺好搁在盘子里,摆放得像三色冰淇淋。珊瑚拿荷叶碗做洗手指的水碗,前一向是盛甜品的,碗里有青蓝色摺子。明拿毛巾拍了拍冒汗的额头。

“屋里真暖。”他道。

“脱了大褂吧。”露道,“出去会着凉的。”

男子不在长衫外罩西式大衣,可是也得费一番口舌才能劝他们脱掉棉袍。

“好吧。”明窘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只有袄祷使他像个小男孩。琵琶也不知为了什么原故,直钉着他的背,看着他把棉袍搁在沙发上。两个女人也四道目光直射在他背影上。

“公寓房子就是太热了。”露道。

“热得倒好。”他道。

“倒有一个好处,热水很多。我一回来国柱就来洗澡,还把一大家子都带了来。他们一向还特为洗澡开房间。”

“这法子好,旅馆比澡堂干净。”他道。

“横竖女人不能上澡堂。”珊瑚道。

“要不要在这儿洗个澡?”露问道。

“不,不,不用麻烦了。”他忙笑道。

“不麻烦,自己去放洗澡水。”

“还有干净的毛巾。”珊瑚忙道,急于避过这新生的尴尬。离开房间,带了毛巾回来,随意往他手上一挜,仍是太着意了。

他勉强接下,不知道浴室在哪里似的。难道不是在这里洗过好几次了?

“下回带弟弟来。”露告诉琵琶,“跟你爸爸说是来看姑姑。弟弟好不好?”

“不知道。”琵琶躇蹰着,“娘吃治肺结核的药,也要他喝,同一个杯子,老是逼他喝完。”

“她是想传染给他。”露立时道,“心真毒!他怎么就傻傻的喝呢?”

琵琶没言语。

“不是说好得很吗?”露道,“说是陵跟她好得很,跟姑姑也好,多和乐的一家子。”

下次琵琶与陵一齐去。他低声喊妈,难为情的歪着头。

“怎么这么瘦?”露问道,“你得长高,也得长宽。多重了?”

他像蚊子哼。

“什么?”露笑道,“大声点,不听见你说什么。”她等着,“还是不听见。你说什么?”

“他没秤体重。”琵琶帮他说。

“要他自己说。你是怎么了,陵,你是男孩子,很快也是大人了。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没有法子,可是说话仪态都要靠你自己。好了,坐下吃茶吧。”

茶点搁在七巧板桌上,今天排成了风车的范式。他坐在椅子上,尽量往后靠,下颏紧抵着喉咙,像只畏缩的动物向后退。他的态度有传染力。疏远禁忌的感觉笼罩了桌边,从琵琶坐的地方看,蛋糕小得叠套在一起。

“来,吃块蛋糕。”露道,一边倒茶。“自然一点。礼多反而矫情。”

蛋壳薄的细磁并不叮叮响,而是闷闷的声响。琵琶徐徐伸手拿蛋糕,蛋糕像是在千里之外,也像踩着软垂的绳索渡江,每一步都软绵绵的不踏实。露将茶分送给他们,要他们自己加糖与牛奶。碟子水瓶摩擦小七巧板桌的玻璃桌面,稍微一个不留神就能把桌子全砸了。露的安哥拉毛衣使她整个人像裹在朦胧的淡蓝雾气里。琵琶察觉了露给陵的影响,就如同猝然间得了一个美丽的演员做母亲。她知道他偏爱年纪大些的女人,见过他和荣珠在一块煨灶猫似的。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年青女孩子,只是年纪大些的女人散发出权势富贵的光彩,世界尽在她们的掌握之中,而他却一无所有。

露似乎不知该说什么。琵琶倒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无可奈何。她就着杯沿端详陵。

“陵,我看看你的牙齿。你的牙齿怎么这么坏?是不是没吃对东西?肉、肝脏、菠菜、水果,要长大这些都得吃。家里的饭菜怎么样?”她掉头向琵琶说。

“还好。”

“那他怎么会营养不良?看看他。”

“吃饭的时候空气太不愉快,他可能吃得不够。”

“陵,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自己该知道。就拿你娘来说吧,她有肺结核,还要你喝同一个杯子里的药。药不能随便吃,你大可不必吃。你想想,你这年纪正在发育,染上了肺结核可有多危险。你总知道吧?”

他咕噜一声。

“你说什么?大声点。不听见。”

“她很久以前就好了。”

“什么?很久以前就好了?你怎么知道?这种事没有人愿意承认。你的咳嗽呢?姐姐说你还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