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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之夜(20)

守一道:“我就在隔壁开了一所私人小医院。大爷这病,第一要好好地休养。若是回到府上去,要经过汽车颤动,不大妥当。请这里人帮忙,就和藤椅子先搬到我那边去。等着人回原了一点儿再做计较。我当时进门来,就觉得脸面很熟,不想会是一家人。”玉峰道:“那更好了,多费心吧。关于医药费……”守一连连地摇手道:“这不成问题。当年我在督军手下当差事,受督军的恩惠就大了,这一点儿小事我一定效劳。”

在旁边站着的杨先生,正愁着这一位半死不活的人不知道应当怎样处置才好。现在有了这样一个解围的医生,那是万想不到的好事。立刻插嘴道:“陈大夫医院里设备完全,洋炉子里的煤火烧着比我们这里可暖和多了,事不宜迟,赶快抬过去吧。”他口里说着,人已走到藤椅子边伸手去抬,看热闹的伙计们也早是受了他几回眼色的,见他已经动手,谁敢站着,也就很忙地拥了上前,把藤椅子向陈守一医院里抬去。

这陈守一虽然是私人开的医院,仅有几间病房,他念起旧情来,特意把玉山搬到一间头等病房里,而且叮嘱了一位老练女看护,多多留意。玉峰对于他这种办法,先就表示满意。坐在房间里,等着玉山清醒过来了,这才告诉他这是旧属开的医院,放心在这里休养,自己要回家去报信。家事自有大家负责,请他不必多心。玉山神智恢复过来,他已经明白,自己躺在这里病床上是怎么一回事。这就在枕上侧过脸去,垂了几点泪。玉峰站在病床面前倒不免有点儿发呆,因道:“你这病,就因为受了刺激过深。你要病好,第一要想开来。除了你,我们家里还有四弟兄呢。就是卖苦力,也有八只胳臂八条腿,难道还能够饿死吗?”玉山断续着声音道:“我们加倍做事还来不及,偏偏是病了,不糟糕吗?我现在这两条腿好像有点儿不听调动,不要是个半身不遂的病吧。你回去见了母亲同大嫂子,可别说有这样重。”玉峰点头道:“你就好好养病吧,我得赶紧回家去一趟。”

他把话交代了,也来不及顾到家里的吃饭问题还没解决,匆匆忙忙就赶回家去。果然的,家人是很急。田氏站在大门口,只管向胡同口上等望,脸皮被寒风吹得红中透紫。只是把旗袍两只小袖子紧紧地笼着。远远只看到玉峰一个人回来,就迎到胡同中间来问道:“你大哥呢?你大哥呢?”玉峰站着顿了一顿,才答说是回家去说。田氏直迎着问到脸上来,发急道:“你说你说,到底怎样了?准是同人家要钱不着,打起官司来了吧?”玉峰一面向屋子里走,一面答道:“这倒不是。不过大哥那一点儿病根子……”田氏道:“又病了?人呢?”

两人说着话,已是到了邓老太屋子里。她把旧炉子放在床面前,伸了脚烤火,横躺在床上。一个翻身猛然坐了起来问道:“你大哥呢?”玉峰道:“现在已是不要紧了,我把他送到医院去了。”老太道:“什么,他又发疯了?”玉峰道:“您一句赶着一句话,我就没法子说了。”田氏道:“我们不催你,你说吧。”玉峰也来不及坐着了,就把今天经过的情形细细地一说。邓老太道:“不错,不错,以前我们是有好几位医官的。他倒开了医院。那雇车吧,我去看看。”田氏道:“妈今天不用去吧。我把两个孩子放在家里请您照看着,晚半天我赶了回来,好在这是熟人开的医院,大概也不必讲那些规矩。若是我不回来,妈再打电话给我吧。”

她这样叮嘱了,自己赶快到屋子里,把罩旗袍的一件蓝布大褂脱了。也不用对镜子了,右手将牙梳梳拢着头发,左手牵着小孩子送到邓老太屋子里来。邓老太见她只穿了一件青绸面的棉袍,已是有七八成旧了,便道:“你这样子出去,怎扛得了风?把我那件旧斗篷拿了去披上吧。”田氏道:“回头您也许要出门呢,我怎好披了走。”邓老太道:“要不,你把我这个拿了走吧。”于是在床栏杆上抽下一条青毛绳围巾搭在她肩上,从容地道:“你不用惊慌,沉住了气,人走到了窄路上,就要向宽处想。这里到前门还是不近,你有钱坐车子没有?”田氏道:“那三块钱不都交给妈了吗?我带一件小夹袄到胡同口上当铺里当,随便他写个二三钱银子,暂应一下急再说。”邓老太道:“病人也许要用几个零钱啊,你还是把钱带去。”说着抬起双手来,先后在两耳坠上摘下两只金丝耳圈来。声音带一点儿抖颤,惨然地道:“这是我最后一点儿金器,预备救急用的,现在到了救急的时候了。现在金子八十换,这大概有七八分重,总值个五六块钱,你换了吧。”她把那枯瘦的手掌托住了两只小金耳圈,仿佛是在发很重的疟疾,抖颤得多高。

田氏呆望了她的手心,眼泪要滚下来,因道:“不用动您这一点儿东西了。万一要钱用,我们卖皮货当票的钱还没有去收。我拼命也可以同那皮货店掌柜,拼个几块钱出来的。”邓老太道:“钱在人家手上,那总是虚的,你还是先把这东西带着。是你的丈夫,是我的大儿子,我还比你着急呀。”田氏不忍看婆婆的脸色,只好低了眼皮,将耳圈子接了去,将毛巾连脖子带两只袖口全部紧紧围住,匆匆地就走出大门来。因为是走得十分匆忙,随身都没有细加检点,只想一口气跑到医院看丈夫去。走了空阔的大街,那西北风挟着风,像冰子一般的,向人身上扑击着。田氏紧紧抱住了围巾,只管弯了腰一步步地走着,连眼也不敢抬。好容易奔走到了电车站,也来不及考虑什么了,见电车停在道上,立刻向上一跳。大风的天,坐电车的人格外多,田氏上车以后,便是由人堆里挤了进去的。直等电车开了,卖票生来收钱的时候,自己伸手到袋里去掏钱,这才想起一件大事。出门的时候,老太太给的两只金耳丝,放在什么地方呢?分明是手里捏着走出大门来的,至于出门以后,这手是向哪一揣,就不曾理会。心里如此想着,手是尽管在袋里摸索着。卖票生瞪了眼道:“没有带钱吗?前面一站下吧。”田氏心里乱跳,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是卖票生催着,在袋里随便掏了铜子票给他,也不知道告诉人到什么地方去。卖票生自照了铜子的数目,卖了票给她。田氏拿了票在手上,问道:“我到哪里下车?”卖票的笑道:“你要到哪里去,你在哪里下车,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呢?你这位大嫂是干什么来的,你自己心里不明白吗?”这样说着,全车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田氏心里正是十二分难过,再有许多人在当面就耻笑她,她简直站不住。不是这里人很拥挤,她已经就躺下了。后来电车在一个站上停下了,田氏被下车的人一拥,也跟着挤下车来。两脚站在街上,心里才明白过来了,自己为什么这样糊涂,莫名其妙地上了车,莫名其妙地又下了车,手里拿了那张电车票,只管望了发呆。抬头看时,对过胡同口上悬了一块大字横匾,上写着内右二区界,忽然心里动了一下,这倒有点儿办法。于是一点儿也不思索,雇了街上一辆人力车就直奔内右二区去。坐在车上,心里也就想好了几句话,见着门警,要怎样去说明来意。好在还没到内右二区,就看到巡官田得胜,穿了便衣,外罩呢大氅,缓缓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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