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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89)

爷”,总是牵涉许多人名,不知道当时的政局就跟不上,听不了两句就听不下去了。我看了

《孽海花》才感到兴趣起来,一问我父亲,完全否认。后来又听见他跟个亲戚高谈阔论,辩

明不可能在签押房撞见东翁的女儿,那首诗也不是她做的。我觉得那不过是细节。过天再问

他关于祖父别的事,他悻悻然说:“都在爷爷的集子里,自己去看好了!”我到书房去请老

师给我找了出来,搬到饭厅去一个人看。典故既多,人名无数,书信又都是些家常话。几套

线装书看得头昏脑胀,也看不出幕后事情。又不好意思去问老师,仿佛喜欢讲家世似的。

祖父死的时候我姑姑还小,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微窘的笑着问:“怎么想起来问这

些?”因为不应当跟小孩子们讲这些话,不民主。我几下子一碰壁,大概养成了个心理错

综,一看到关于祖父的野史就马上记得,一归入正史就毫无印象。

适之先生也提到不久以前在书摊上看到我祖父的全集,没有买。又说正在给《外交》杂

志(“ForeignAffairs”)写篇文章,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他们

这里都要改的。”我后来想看看《外交》逐期的目录,看有没有登出来,工作忙,也没看。

感恩节那天,我跟炎樱到一个美国女人家里吃饭,人很多,一顿烤鸭子吃到天黑,走出

来满街灯火橱窗,新寒暴冷,深灰色的街道特别干净,霓虹灯也特别晶莹可爱,完全像上

海。我非常快乐,但是吹了风回去就呕吐。刚巧胡适先生打电话来,约我跟他们吃中国馆

子。我告诉他刚吃了回声吐了,他也就算了,本来是因为感恩节,怕我一个人寂寞。其实我

哪过什么感恩节。

炎樱有认识的人住过一个职业女宿舍,我也就搬了去住。是救世军办的,救世军是出名

救济贫民的,谁听见了都会骇笑,就连住在那里的女孩子们提起来也都讪讪的嗤笑着。唯有

年龄限制,也有几位胖太太,大概与教会有关系的,似乎打算在此终老的了。管事的老姑娘

都称中尉、少校。餐厅里代斟咖啡的是醉倒在鲍艾里(TheBowery)的流浪汉,她

们暂时收容的,都是酒鬼,有个小老头子,蓝眼睛白镑镑的,有气无力靠在咖啡炉上站着。

有一天胡适先生来看我,请他到客厅去坐,里面黑洞洞的,足有个学校礼堂那么大,还

有个讲台,台上有钢琴,台下空空落落放着些旧沙发。没什么人,干事们鼓励大家每天去喝

下午茶,谁也不肯去。我也是第一次进去,看着只好无可奈何的笑。但是适之先生直赞这地

方很好。我心里想,还是我们中国人有涵养。坐了一会出来,他一路四面看着,仍旧满口说

好,不像是敷衍话。也许是觉得我没有虚荣心。我当时也没有琢磨出来,只马上想起他写的

他在美国的学生时代,有一天晚上去参加复兴会教派篝火晚会的情形。

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

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镑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住

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

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是偶像

都有“粘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来没穿大衣,里面暖气太热,只穿着件大挖

领的夏衣,倒也一点都不冷,站久了只觉得风飕飕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

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

次看见适之先生。我二月里搬到纽英伦去,几年不通消息。一九五八年,我申请到南加州亨

享屯·哈特福基金会去住半年,那是AP超级市场后裔办的一个艺文作场,是海边山谷里一

个魅丽的地方,前年关了门,报上说蚀掉五十万。我写信请适之先生作保,他答应了,顺便

把我三四年前送他的那本《秧歌》寄还给我,经他通篇圈点过,又在扉页上题字。我看了实

在震动,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写都无法写。

写了封短信去道谢后,不记得什么时候读到胡适返台消息。又隔了好些时,看到噩耗,

只惘惘的。是因为本来已经是历史上的人物?我当时不过想着,在宴会上演讲后突然逝世,

也就是从前所谓无疾而终,是真有福气。以他的为人,也是应当的。

直到去年我想译《海上花》,早几年不但可以请适之先生帮忙介绍,而且我想他会感到

高兴的,这才真正觉得适之先生不在了。往往一想起来眼睛背后一阵热,眼泪也流不出来。

要不是现在有机会译这本书,根本也不会写这篇东西,因为那种怆惶与恐怖太大了,想都不

愿意朝上面想。

译《海上花》最明显的理由似是跳掉吴语的障碍,其实吴语对白也许并不是它不为读者

接受最大的原因。亚东版附有几页字典,我最初看这部书的时候完全不懂上海话,并不费

力。但是一九三五年的亚东版也像一八九四年的原版一样绝版了。大概还是兴趣关系,太欠

传奇化,不sentimental①。英美读者也有他们的偏好,不过他们批评家的影响

较大,看书的人多,比较容易遇见识者。十九世纪英国作家乔治·包柔(GeorgeBo

rrow)的小说不大有人知道——我也看不进去——但是迄今美国常常有人讲起来都是乔

治·包柔迷,彼此都欣然。

要是告诉他们中国过去在小说上的成就不下于绘画瓷器,谁也会露出不相信的神气。要

说中国诗,还有点莫测高深。有人说诗是不能诵的。小说只有本《红楼梦》是代表作,没有

较天真的民间文学成份。《红楼梦》他们大都只看个故事轮廓,大部分是高鹗的,大家庭三

角恋爱,也很平常。要给它应得的国际地位,只有把它当作一件残缺的艺术品,去掉后四十

回,可能加上原著结局的考证。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第一次看,是石印本,看到八十一回“四

美钓游鱼”,忽然天日无光,百样无味起来,此后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最奇怪的是宝黛见面

一场之僵,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满不是味。许多年后才知道是别人代续的,可以同情作者之如

芒刺在背,找到些借口,解释他们态度为什么变了,又匆匆结束了那场谈话。等到宝玉疯了

就好办了。那时候我怎么着也想不到是另一个人写的,只晓得宁可翻到前面,看我跳掉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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