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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53)

墙上糊的花纸,纸上的花,一个个的也是小铁十字架;铁打的妇德,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耐

——做一个穷艺术家的太太不是容易的罢?而这一切都是一点一点来的——人生真是可怕的

东西呀!

然而五年后赛尚又画他的太太,却是在柔情的顷刻间抓住了她。她披散着头发,穿的也

许是寝衣,缎子的,软而亮的宽条纹的直流,支持不住她。她偏着头,沉沉地想着她的心

事,回忆使她年轻了。当然年轻人的眼睛里没有那样的凄哀。为理想而吃苦的人,后来发现

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点又那么渺茫,可是因为当中吃过苦,所保留的一点反而比从

前好了,象远处飘来的音乐,原来很单纯的调子,混入了大地与季节的鼻息。

然而这神情到底是暂时的。在另一张肖像里,她头发看上去仿佛截短了,象个男孩子,

脸面也使人想起一个饱经风霜的孩子,有一种老得太早的感觉。下巴向前伸,那尖尖的半侧

面像个锈黑的小洋刀,才切过苹果,上面腻着酸汁。她还是微笑着,眼睛里有惨淡的勇敢—

—应当是悲壮的,但是悲壮是英雄的事,她只做得到惨淡。

再看另一张,那更不愉快了。画家的夫人坐在他的画室里,头上斜吊着鲜艳的花布帘

幕,墙上有日影,可是这里的光亮不是她的,她只是厨房里的妇人。她穿着油腻的暗色衣

裳,手里捏着的也许是手帕,但从她捏着它的姿势上看来,那应当是一块抹布。她大约正在

操作,他叫她来做模特儿,她就像敷衍小孩子似的,来坐一会儿。这些年来她一直微笑着,

现在这画家也得承认了——是这样的疲乏,粗蠢,散漫的微笑。那吃苦耐劳的脸上已经很少

女性的成份了,一只眉毛高些,好像是失望后的讽刺,实在还是极度熟悉之后的温情。要细

看才看得出。

赛尚夫人最后的一张肖像是热闹鲜明的。她坐在阳光照射下的花园里,花花草草与白色

的路上腾起春夏的烟尘。她穿着礼拜天最考究的衣裙,鲸鱼骨束腰带紧匝着她,她恢复了少

妇的体格,两只手伸出来也有着结实可爱的手腕。然而背后的春天与她无关。画家的环境渐

渐好了,苦日子已经成了过去,可是苦日子里熬炼出来的她反觉过不惯。她脸上的愉快是没

有内容的愉快。去掉那鲜丽的前景,人脸上的愉快就变得出奇地空洞,简至近于痴呆。

看过赛尚夫人那样的贤妻,再看到一个自私的女人,反倒有一种松快的感觉。《戴着包

头与皮围巾的女人》,苍白的长脸长鼻子,大眼睛里有阴冷的魅惑,还带着城里人下乡的那

种不屑的神气。也许是个贵妇,也许是个具有贵妇风度的女骗子。

叫做《塑像》的一张画,不多的几笔就表达出那坚致酸硬的,石头的特殊的感觉。图画

不能比这更为接近塑像了。原意是否讽刺,不得而知,据我看来却有点讽刺的感觉——那典

型的小孩塑像,用肥胖的突出的腮,突出的肚子与筋络来表示神一般的健康与活力,结果却

表示了贪嗔,骄纵,过度的酒色财气,和神差得很远,和孩子差得更远了。

此外有许多以集团出浴为题材的,都是在水边林下,有时候是清一色的男子,但以女子

居多,似乎注重在难画的姿势与人体的图案美的布置,尤其是最后的一张《水沿的女人

们》,人体的表现逐渐抽象化了,开了后世立体派的风气。《谢肉祭》的素描有两张,画的

大约是狂欢节男女间公开的追逐。空气混乱,所以笔法也乱得很,只看得出一点:一切女人

的肚子都比男人大。

《谢肉祭最后之日》却是一张杰作。两个浪子,打扮做小丑模样,大玩了一通回来了,

一个挟着手杖,一个立脚不稳,弯腰撑着膝盖,身段还是很俏皮,但他们走的是下山路。所

有的线条都是倾斜的,空气是满足了欲望之后的松弛。“谢肉祭”是古典的风俗,久已失传

了,可是这里两个人的面部表情却非常之普遍,佻,简单的自信,小聪明,无情也无味。

《头盖骨与青年》画着一个正在长大的学生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膝盖紧抵桌腿,仿佛挤不

下,处处扌干格不入。学生的脸的确是个学生,顽皮,好问,有许多空想,不大看得起人。

廉价的荷叶边桌子,可以想象那水浪形的边缘嵌在肉上的感觉。桌上放着书、尺,骷髅头压

着纸。医学上所用的骷髅是极亲切的东西、很家常、尤其是学生时代的家常,象出了汗的脚

闷在篮球鞋里的气味。

描写老年有《戴着荷叶边帽子的妇人》,她垂着头坐在那里数她的念珠,帽子底下露出

狐狸样的脸,人性已经死去了大部分,剩下的只有贪婪,又没有气力去偷,抢,囤,因此心

里时刻不安;她念经不像是为了求安静,也不像是为了天国的理想,仅仅是数点手里咭*o

谷碌的小硬核,数着眼面前的东西,她和它们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久长了,她也不能拿它们怎

样,只能东舐舐,西舐舐,使得什么上头都沾上一层腥液。

赛尚本人的老年就不像这样。他的末一张自画像,戴着花花公子式歪在一边的“打鸟

帽”,养着白胡须,高挑的细眉毛,脸上也有一种世事洞明的奸滑,但是那眼睛里的微笑非

常可爱,仿佛说:看开了,这世界没有我也会有春天来到。——老年不可爱,但是老年人有

许多可爱的。风景画里我最喜欢那张《破屋》,是中午的太阳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只独眼

样的黑洞洞的窗;从屋顶上往下裂开一条大缝,房子像在那里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

通到屋子的小路,已经看不大见了,四下里生着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极淡极淡,一片模

糊。那哽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长安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是

这里并没有巍峨的过去,有的只是中产阶级的荒凉,更空虚的空虚。

忘不了的画

有些图画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其中只有一张是名画,高更的《永远不再》。一个夏威夷

女人裸体躺在沙发上,静静听着门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说着话走过去。门外的玫瑰红的夕照里

的春天,雾一般地往上喷,有升华的感觉,而对于这健壮的,至多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一

切都完了。女人的脸大而粗俗,单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也有一

种横泼的风情,在上海的小家妇女中时常可以看到的,于我们颇为熟悉。身子是木头的金棕

色。棕黑的沙发,却画得像古铜,沙发套子上现出青白的小花,螺钿样地半透明,嵌在暗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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