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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54)

背景里的户外天气则是彩色玻璃,蓝天,红蓝的树,情侣,石栏干上站着童话里的稚拙的大

鸟。玻璃,铜,与木,三种不同的质地似乎包括了人手扪得到的世界的全部,而这是切实

的,像这女人。想必她曾经结结实实恋爱过,现在呢“永远不再了”,虽然她睡的是文明的

沙发,枕的是柠檬黄花布的荷叶边枕头,这里面有一种最原始的悲怆。不像在我们的社会

里,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如果与情爱无缘了还要想到爱,一定要碰到无数小小的不如意,龊

龊的刺恼,把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她这里的却是没有一点渣滓的悲哀,因为明净,是心平

气和的,那木木的棕黄脸上还带着点不相干的微笑。仿佛有面镜子把户外的阳光迷离地反映

到脸上来,一晃一晃。

美国的一个不甚著名的女画家所作的《感恩节》,那却是绝对属于现代文明的。画的是

一家人忙碌地庆祝感恩节,从电灶里拖出火鸡,桌上有布丁,小孩在桌肚下乱钻。粉红脸,

花衣服的主妇捧着大叠杯盘往饭厅里走,厨房砖地是青灰的大方块,青灰的空气里有许多人

来回跑,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大约是美国小城市里的小康之家,才做了礼拜回来,照他们

垦荒的祖先当初的习惯感谢上帝给他们一年的好收成,到家全都饿了,忙着预备这一顿特别

丰盛的午餐。但虽是这样积极的全家福,到底和从前不同,也不知为什么,没那么简单了。

这些人尽管吃喝说笑,脚下仿佛穿着雨中踩湿的鞋袜,寒冷,粘搭搭。活泼卿溜的动作里有

一种酸惨的铁腥气,使人想起下雨天走得飞快的电车的脊梁,黑漆的,打湿了,变了很淡的

钢蓝色。

叫做《明天与明天》的一张画,也是美国的,画一个妓女,在很高的一层楼上租有一间

房间,阳台上望得见许多别的摩天楼。她手扶着门向外看去,只见她的背影,披着黄头发,

绸子浴衣是陈年血迹的淡紫红,罪恶的颜色,然而代替罪恶,这里只有平板的疲乏。明天与

明天……丝袜溜下去,臃肿地堆在脚踝上;旁边有白铁床的一角,邋遢的枕头,床单,而阳

台之外是高天大房子,黯淡而又白浩浩,时间的重压,一天沉似一天。

画娼妓,没有比这再深刻了。此外还记得林风眠的一张,中国的洋画家,过去我只喜欢

一个林风眠。他那些宝蓝衫子的安南、缅甸人像,是有着极圆熟的图案美的。比较回味深长

的却是一张着色不多的,在中国的一个小城,土墙下站着个黑衣女子,背后跟着鸨妇。因为

大部分用的是淡墨,虽没下雨而像是下雨,在寒雨中更觉得人的温暖。女人不时髦,面目也

不清楚,但是对于普通男子,单只觉得这女人是有可能性的,对她就有点特殊的感情,像孟

丽君对于她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一样的,仿佛有一种微妙的牵挂。林风眠这张画是从普通男

子的观点去看妓女的,如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感伤之中不缺少斯文扭捏的小趣味,可是并

无恶意,普通女人对于娼妓的观感则比较复杂,除了恨与看不起,还又有羡慕着,尤其是上

等妇女,有其太多的闲空与太少的男子,因之往往幻想妓女的生活为浪漫的。那样的女人大

约要被卖到三等窑子里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

日本美女画中有著名的《青楼十二时》,画出艺妓每天二十四个钟点内的生活。这里的

画家的态度很难得到我们的了解,那倍异的尊重与郑重。中国的确也有苏小妹、董小宛之

流,从粉头群里跳出来,自处甚高,但是在中国这是个性的突出而在日本就成了一种制度—

—在日本,什么都会成为一种制度的。艺妓是循规蹈矩训练出来的大众情人,最轻飘的小动

作里也有传统习惯的重量,没有半点游移。《青楼十二时》里我只记得丑时的一张,深宵的

女人换上家用的木屐,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防它滑下肩来,一只手握着一炷香,香

头飘出细细的烟。有丫头蹲在一边伺候着,画得比她小许多。她立在那里,像是太高,低垂

的颈子太细,太长,还没踏到木屐上的小白脚又小得不适合,然而她确实知道她是被爱着

的,虽然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因为心定,夜显得更静了,也更悠久。

这样地把妓女来理想化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日本人对于训练的重视,而艺妓,因

为训练得格外彻底,所以格外接近女性的美善的标准。不然我们再也不能懂得谷崎润一郎在

《神与人之间》里为什么以一个艺妓来代表他的“圣洁的Madonna”①。

说到欧洲的圣母,从前没有电影明星的时候,她是唯一的大众情人,历代的大美术家都

替她画过像。其中有这样的画题:“有着无瑕的子宫的圣母。”从前的OomphGirl

②等于现在的WombGirl③。但现代的文明人到底拘谨得多。绝对不会那么公然地以

“无瑕的子宫”为号召了。

欧洲各国的圣母,不论是荷兰的,丝丝缕缕披着稀薄的金色头发,面容长而冷削,金

的,玉的,寂寞的,像玛琳黛德丽;还是意大利的,农田里的,摆水果摊子的典型,重重的

青黑的眉眼,多肉,多娇;还是德国的,像是给男人打怕了的,凸出了淡蓝的大眼睛,于惊

恐中生出德国人特别喜欢的那种活泼婀媚;美的标准不同,但是宗教画家所要表现的总是一

个天真的乡下姑娘,极度谦卑,然而因为天降大任于身,又有一种新的尊贵,双手捧了皇

儿,将来要以他的血来救世界,她把他献给世界。画家无法表现小儿的威权智慧,往往把他

画成了一个满身横肉的,老气的婴孩。有时候他身上覆了轻纱,母亲揭开纱,像是卖弄地揭

开了贵重礼物的盒盖。有时候她也逗着他玩,或是温柔地凝视着怀中的他,可是旁边总仿佛

有无数眼睁睁的看戏的。

单只为这缘故我也比较喜欢日本画里的《山姥与金太郎》,大约是民间传说,不清楚两

人是否母子关系,金太郎也许是个英雄,被山灵抚养大的。山姥披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丰

肥的长脸,眼睛是妖淫的,又带着点潇潇的笑,像是想得很远很远;她把头低着,头发横飞

出去,就像有狂风把漫山遍野的树木吹得往一边倒。也许因为倾侧的姿势,她的乳在颈项底

下就开始了,长长地下垂,是所谓“口袋奶”,蟹壳脸的小孩金太郎偎在她胸脯上,圆睁怪

眼,有时候也顽皮地用手去捻她的乳头,而她只是不介意地潇潇笑着,一手执着描了花的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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