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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47)

人性呱呱啼叫起来。可是足尖舞里的反高潮我不能够原谅;就坐在最后一排也看得见俄罗斯

舞女大腿上畸形发达的球状的筋,那紧硬臃肿的白肉,也替她们担忧,一个不小心,落脚太

重,会咚地一响。舞剧《科赛亚》,根据拜伦的长诗;用舞来说故事,也许这种故事是特别

适宜的,就在拜伦的诗里也充满了风起云涌的动作。但是这里的动作,因为要弄得它简单明

了,而又没有民间传说的感情作底子,结果很浅薄。被掠卖的美人,像笼中的鸟,绝望地乱

飞乱撞。一身表情,而且永远是适当的表情,所以无味而且不真实。真实往往是不适当的。

譬如《红楼梦》,高鹗续成的部分,与前面相较,有一种特殊的枯寒的感觉,并不是因为贾

家败落下来了,应当奄奄无生气,而是他写得不够好的缘故。高鹗所拟定的收场,不能说他

不合理,可是理到情不到,里面的情感仅仅是sentiments①,不像真的。

《科赛亚》里的英雄美人经过许多患难,女的被献给国王,王妃怕她夺宠,放她和她的

恋人一同逃走。然而他们的小船在大风浪里沉没了。最后一幕很短,只看到机关布景,活动

的海涛,天上的云迅速往后移,表示小舟的前进。船上挤满了人,抢救危亡之际也还手忙脚

乱摆了两个足尖舞的架式,终替全体下沉,那样草草的悲壮结局在我看来是非常可笑的。机

关布景,除了在滑稽歌舞杂耍(Vaudeville)里面,恐怕永远是吃力不讨好。看

惯了电影里的风暴,沉船,战争,火灾,舞台上的直接表现总觉得欠真实。然而中国观众喜

欢的也许正是这一点。话剧《海葬》就把它学了去,这次没有翻船,船上一大群人之间跳下

了两个,扑咚蹬在台板上,波涛汹涌,齐腰推动着,须臾,方才一蹲身不见了。船继续地往

前划,观众受了很大的震动起身回家。据说非得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够把他们送走,不然他们

总以为戏还没有完。

印度舞我只看过一次。舞者阴蒂拉·黛薇并不是印度人,不知是中欧哪一个小国里的,

可是在印度经过特别训练,以后周游列国,很出名。那一次的表演是非正式的,台很小,背

景只是一块简陋的幕,可是那瘦小的妇人合着手坐在那里,盘起一只腿,脚搁在膝盖上,静

静垂下清明的衣折,却真有天神的模样。许久,她没有动。印度的披纱,和希腊的古装相

近,这女人非但没有希腊石像的肉体美,而且头太大,眼睛太小,坚硬的小瘪嘴,已经见得

苍老,然而她的老是没有年岁的,这样坐着也许有几千年。望到她脸上有一种冷冷的恐怖之

感,使人想起萧伯纳的戏《长生》(“BacktoMethuselah)”,戏里说将

来人类发展到有一天,不是胎生而是卵生,而且儿童时期可以省掉了,蛋里孵出来的就是成

熟的少男少女,大家跳舞作乐恋爱画图塑像,于四年之内把这些都玩够了,厌倦于一切物质

的美,自己会走开去,思索艰深的道理。这样可以继续活到千万年,仅仅是个生存着的思

想,身体被遗忘了,风吹日晒,无分男女,都是黑瘦,直条条的,腰间围一块布。未满四岁

的青年男女把他们看作怪物,称他们为“古人”。虽有“男性的古人”与“女性的古人”之

分,看上去并没多少不同。他们研究数理科学贯通到某一个程度,体质可以自由变化,随时

能够生出八条手臂;如果要下山,人可以瘫倒了成为半液体,顺着地势流下去。阴蒂拉·黛

薇的舞,动的部分就有那样的感觉。她掐着手指,并着两指,翘起一指,迅疾地变换着,据

说每一个手势在婆罗门教的传统里都有神秘的象征意义,但据我看来只是表示一种对于肢体

的超人的控制,仿佛她的确能够随心所欲长出八条手臂来。

第二支舞,阴蒂拉·黛薇换了一条浅色的披纱,一路拍着手跳出来,踢开红黄相间的百

褶裙,臂上金钏铿锵,使人完全忘记了她的老丑。圆眼珠闪闪发光,她是古印度的少女,得

意扬扬形容给大家看她的情人是什么模样,有多高,肩膀有多宽,眼睛是怎样的,鼻子,

嘴,胸前佩着护心镜,腰间带着剑,笑起来是这样的,生起气来这样的……描写不出,描写

不出——你们自己看罢!他就快来了,就快来了。她屡次跑去张看,攀到树上了望,在井里

取水洒在脸上,用簪子蘸了铜质混合物的青液和眼尾描得长长的。

阴蒂拉·黛薇自己编的有一个节目叫做“母亲”,跳舞里加入写实主义的皮毛,很受欢

迎,可是我讨厌它。死掉了孩子的母亲惘惘地走到神龛前跪拜,回想着,做梦似地摇着空的

摇篮。终于愤怒起来,把神龛推倒了,砰地一声,又震惊于自己的叛道,下跪求饶了。题材

并不坏,用来描写多病多灾的印度,印度妇女的迷信与固执的感情,可以有一种深而狭的悲

惨。可是这里表现的只有母爱——应当加个括弧的“母爱”。母爱这个大题目,像一切大题

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而

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

以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下戏剧

了;母爱尤其是。

提起东宝歌舞团,大家必定想起广告上的短裤子舞女,歪戴着鸡心形的小帽子。可是她

们的西式跳舞实在很有限,永远是一排人联臂立正,向右看齐,屈起一膝,一踢一踢;呛地

一声锣响,把头换一个方面,重新来过;进去换一套衣服,又重新来过。西式节目常常表

演,听说是因为中国观众特别爱看的缘故。我只喜欢她们跳自己的舞,有一场全体登台,穿

着明丽的和服,排起队来,手搭在前面人的背上,趔趄着脚,碎步行走,一律把头左右摇

晃,活络的颈子仿佛是装上去的,整个地像小玩具,“绢制的人儿”。把女人比作玩具,是

侮辱性的,可是她们这里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好玩的东西,一颗头可以这样摇那样摇——像小

孩玩弄自己的脚趾头,非常高兴而且诧异。日本之于日本人,如同玩具盒的纸托子,挖空了

地位,把小壶小兵嵌进去,该是小壶的是小壶,该是小兵的是小兵。从个人主义者的立场来

看这种环境,我是不赞成的,但是事实上,把大多数人放进去都很合适,因为人到底很少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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