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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46)

同样的一张片子,清朗的小女子的声音唱着:我母亲说的,

我再也不能

和吉卜赛人

到树林里去。

最快乐的时候也还是不准,不准,一百个不准。大敞着饭堂门,开着留声机,外面陡地

下起雨来,拍拍的大点打在水门汀上,一打一个乌痕。俄国女孩纳塔丽亚跟着唱片唱:“我

母亲说的,我再也不能……”两臂上伸,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来了。大家笑着喊:“纳塔

丽亚,把耳朵动给我们看!”纳塔丽亚的耳朵会动。她和她姊姊玛丽亚都是孤儿,给个美国

太太拣去,养到五六岁,大人回国去,又把她们丢给此地的修道院。在美国人家里似乎是非

常享福的,自己也不明白怎样会落到这凄惨的慈善的地方,常常不许做声,从腥气的玻璃杯

里喝水,面包上敷一层极薄的淡红果酱,背诵经文,每次上课下课全班纟卒縩下跪做祷告。

纳塔丽亚苍白的小长脸上,绿眼睛狭窄地一笑,显得很惫赖。像普通的烂污的俄国人,她脾

气好而邋遢,常常挨打,她姊姊玛丽亚比较懂事,对上头人知道恭顺,可是大蓝眼睛里也会

露出钝钝的恨毒。玛丽亚生着美丽的小凸脸,才来的时候,听说有一头的金黄鬈发,垂到脚

跟,修道院的尼僧因为梳洗起来太麻烦,给她剪了去。

有一次我们宿舍里来过贼,第二天早上发现了,女孩们兴奋地楼上楼下跑,整个的暑假

没有这么自由快乐过。她们拥到我房门口问:“爱玲小姐,你丢了什么吗?”充满了希望,

仿佛应当看见空房间。我很不安地说没丢什么。

还有个暹罗女孩子玛德莲,家在盘谷,会跳他们家乡祭神的舞,纤柔的棕色手腕,折断

了似地别到背后去。庙宇里的舞者都是她那样的十二三岁的女孩,尖尖的棕黄脸刷上白粉,

脸是死的,然而下面的腰腿手臂各有各的独立的生命,翻过来,拗过去,活得不可能,各自

归荣耀给它的神。然而家乡的金红煊赫的神离这里很远了。玛德莲只得尽力照管自己,成为

狡黠的小奴才。

除开这些孩子,我们自己的女同学,马来亚来的华侨,大都经过修道院教育。淡黑脸,

略有点龅牙的金桃是娇生惯养的,在修道院只读过半年书,吃不了苦。金桃学给大家看马来

人怎样跳舞的:男女排成两行,摇摆着小步小步走,或是仅只摇摆;女的捏着大手帕子悠悠

挥洒,唱着“沙扬啊!沙扬啊!”沙扬是爱人的意思;歌声因为单调,更觉得太平美丽。那

边的女人穿洋装或是短袄长裤,逢到喜庆大典才穿旗袍。城中只有一家电影院,金桃和其他

富户的姑娘每晚在戏园子里遇见,看见小姊姊穿着洋装,嘴里并不做声,急忙在开演前赶回

家去换了洋装再来。她生活里的马来亚是在蒸闷的野蛮的底子上盖一层小家气的文明;像一

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盖住了头,差不住脚。从另一个市镇来的有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叫做

月女,那却是非常秀丽的,洁白的圆圆的脸,双眼皮,身材微丰。第一次见到她,她刚到香

港,在宿舍的浴室里洗了澡出来,痱子粉喷香,新换上白地小花的睡衣,胸前挂着小银十字

架,含笑鞠躬,非常多礼。她说:“这里真好。在我们那边的修道院里读书的时候,洗澡是

大家一同洗的,一个水门汀的大池子,每人发给一件白罩衫穿着洗澡。那罩衫的式样……”

她掩着脸吃吃笑起来,仿佛是难以形容的。“你没看见过那样子……背后开条缝,宽大得像

蚊帐。人站在水里,把罩衫撸到膝盖上,偷偷地在罩衫底下擦肥皂。真是……”她脸上时常

有一种羞耻伤恸的表情,她那清秀的小小的凤眼也起了红锈。她又说到那修道院,园子里生

着七八丈高的笔直的椰子树,马来小孩很快地盘呀盘,就爬到顶上采果子了,简直是猴子。

不知为什么,就说到这些事她脸上也带着羞耻伤恸不能相信的神气。

她父亲是商人,好容易发达了,盖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进去住不了多时,他忽然

迷上了个不正经的女人,把家业抛荒了。

“我们在街上遇见她都远远地吐口唾沫。都说她一定是懂得巫魇的。”

“也许……不必用巫魇也能够……”我建议。

“不,一定是巫魇!她不止三十岁了,长得又没什么好。”

“即使过了三十岁,长得又不好,也许也……”“不,一定是巫魇,不然他怎么那么昏

了头,回家来就打人——前两年我还小,给他抓住了辫子把头往墙上撞。”会妖法的马来

人,她只知道他们的坏。“马来人顶坏!骑脚踏车上学去,他们就喜欢追上来撞你一撞!”

她大哥在香港大学读书,设法把她也带出来进大学。打仗的时候她哥哥嘱托炎樱与我多

多照顾她,说:“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她常常想到被强奸的可能,整天整夜想着,

脸色惨白浮肿。可是有一个时期大家深居简出,不大敢露面,只有她一个人倚在阳台上看排

队的兵走过,还大惊小怪叫别的女孩子都来看。

她的空虚是像一间关着的,出了霉虫的白粉墙小房间,而且是阴天的小旅馆——华侨在

思想上是无家可归的,头脑简单的人活在一个并不简单的世界里,没有背景,没有传统,所

以也没有跳舞。月女她倒是会跳交际舞的,可是她只肯同父亲同哥哥跳。

在上海的高尚之仕女之间,足尖舞被认为非常高级的艺术。曾经有好几个朋友这样告诉

我:“……还有那颜色!单为了他们服装布景的颜色你也得去看看!那么鲜明——你一定喜

欢的。”他们的色采我并不喜欢,因为太在意想中。阴森的盗窟,照射着蓝光,红头巾的海

盗,觳觫的难女穿着白袍,回教君王的妖妃,黑纱衫上钉着蛇鳞亮片。同样是廉价的东西,

这还不及我们的香烟画片来得亲切可念,因为不是我们的。后宫春色那一幕,初开幕的时

候,许多舞女扮出各种姿态,凝住不动,嵌在金碧辉煌的布景里,那一刹那的确有点像中古

时代僧侣手抄书的插画,珍贵的“泥金手稿”,细碎的金色背景,肉红的人,大红,粉蓝的

点缀。但是过不了一会,舞女开始跳舞,空气即刻一变,又沦为一连串的香烟画片了。我们

的香烟画片,我最喜欢它这一点;富丽中的寒酸。画面用上许多金色,凝妆的美人,大乔二

乔,立在洁净发光的方砖地上,旁边有朱漆大柱,锦绣帘幕,但总觉得是穷人想象中的富

贵,空气特别清新。我喜欢反高潮——艳异的空气的制造与突然的跌落,可以觉得传奇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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