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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23)

了。屋顶的露台上,防空人员向七层楼下街上的同事大声叫喊,底下也往下传话,我认得那

是附近一家小型百货公司的学徒的喉咙,都是半大的孩子,碰到这种时候总是非常高兴,有

机会发号施令,公事公办,脸上有一种惨淡动人的恳挚,很像官——现代的官。防空在这一

点上无论如何是可爱的,给了学徒他们名正言顺的课外活动。我想到中古时代的欧洲人,常

常一窝蜂捕捉女巫,把形迹可疑的老妇人抓到了,在她骑扫帚上天之前把她架起火来烧死。

后来不大相信这些事了,也还喜欢捉,因为这是民间唯一的冬季运动,一村庄的人举着火

把,雪地里,闹闹嚷嚷,非常快活。……楼顶上年青的防空员长呼传话之后,又听见他们吐

痰说话,登高乘凉,渐渐没有声音,想必是走了。四下里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地像古战场的

埋伏。我立在阳台上,在黯蓝的月光里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笑,似乎有藐视的意味——因

为太感到兴趣的缘故,仿佛只有兴趣没有感情了,然而那注视里还是有对这世界的难言的恋

慕。

有个摄影家给我拍了好几张照,内中有一张他最满意,因为光线柔和,朦胧的面目,沉

重的丝绒衣褶,有古典画像的感觉。我自己倒是更为喜欢其余的几张。獏黛也说这一张像个

修道院的女孩子,驯良可是没脑子,而且才十二岁。放大了更加觉得,那谦虚是空虚,看久

了使人吃力。獏黛说:“让我在上面涂点颜色吧,虽然那摄影家知道了要生气,也顾不得这

些了。”她用大笔浓浓蘸了正黄色画背景,因为照片不吸墨,结果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来。

头发与衣服都用暗青来涂没了,单剩一张脸,还是照片的本质,斜里望过去,脸是发光的,

浮在纸面上。十九世纪有一种Pre-Raphaelite画派,追溯到拉斐尔之前的宗

教画,作风写实,可是画中人尽管长裙贴地,总有一种奇异的往上浮的感觉。这错觉是怎样

造成的,是他们独得之秘。这一流的画虽然评价不高,还是有它狭窄的趣味的。獏黛把那张

照片嵌在墙上凹进去的一个壁龛里,下角兜了一幅黄绸子,黄里泛竹青。两边两盏壁灯,因

为防空的缘故,在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的黑黑条子;一开灯,就像办丧事,当中是遗

像,使我立刻想爬下磕头。獏黛也认为不行,撤去黄绸子,另外找出我那把一扇就掉毛的象

牙骨折扇,湖色的羽毛上现出两小枝粉红的花,不多的几片绿叶。古代的早晨我觉得就是这

样的,红杏枝头笼晓月,湖绿的天,淡白的大半个月亮,桃红的花,小圆瓣个个分明。把扇

子倒挂在照片上端,温柔的湖色翅膀,古东方的早晨的荫翼。现在是很安好了。

我在一个卖糖果发夹的小摊子上买了两串亮蓝珠子,不过是极脆极薄的玻璃壳,粗得

很,两头有大洞。两串绞在一起,葡萄似的,放在一张垂着眼睛思想着的照片的前面,反映

到玻璃框子里,一球蓝珠子在头发里隐隐放光。有这样美丽的思想就好了。常常脑子里空无

所有,就这样祈禳着。

有女同车

这是句句真言,没有经过一点剪裁与润色的,所以不能算小说。

电车这一头坐着两个洋装女子,大约是杂种人吧,不然就是葡萄牙人,像是洋行里的女

打字员。说话的这一个偏于胖,腰间束着三寸宽的黑漆皮带,皮带下面有圆圆的肚子,细眉

毛,肿眼泡,因为脸庞上半部比较突出,上下截然分为两部。她道:“……所以我就一个礼

拜没同他说话。他说‘哈罗’。我也说‘哈罗’”。她冷冷地抬了抬眉毛,连带地把整个的

上半截脸往上托了一托。“你知道,我的脾气是倔强的。是我有理的时候,我总是倔强

的。”

电车那一头也有个女人说到“他”,可是她的他不是恋人而是儿子,因为这是个老板娘

模样的中年太太,梳个乌油油的髻,戴着时行的独粒头喷漆红耳环。听她说话的许是她的内

侄。她说一句,他点一点头,表示领会,她也点一点头,表示语气的加重。她道:“我要翻

翻行头,伊弗拨我翻。难我讲我铜钿弗拨伊用哉!格日子拉电车浪,我教伊买票,伊哪哼

话?……‘侬拨我十块洋钿,我就搭侬买?’坏咈?……”这里的“伊”,仿佛是个不成材

的丈夫,但是再听下去,原来是儿子。儿子终于做下了更荒唐的事,得罪了母亲:“伊爸爸

一定要伊跪下来,‘跪呀,跪呀!’伊定规弗肯:’我做啥要跪啊?’一个末讲:‘定规要

侬跪。跪呀!跪呀!’难后来,伊强弗过咧:‘好格,好格,我跪!’我说:‘我弗要伊

跪。我弗要伊跪呀!’后来旁边人讲:价大格人,跪下来,阿要难为情,难末喊伊送杯茶,

讲一声:‘姆妈勿要动气。’一杯茶送得来,我倒‘叭!’笑出来哉!”

电车上的女人使我悲怆。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

永远永远。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

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

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

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

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

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

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

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吗?”

更衣记

如果当初世代相传的衣服没有大批卖给收旧货的,一年一度六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辉

煌热闹的事罢。你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过,两边拦着绫罗绸缎的墙——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

代宫室里发掘出来的甬道。你把额角贴在织金的花绣上。太阳在这边的时候,将金线晒得滚

烫,然而现在已经冷了。

从前的人吃力地过了一辈子,所作所为,渐渐蒙上了灰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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