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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22)

天吃饭的时候面对着窗外,不由得要注意到他,面色灰败,风尘仆仆的左一个揖右一个揖。

我屡次说:“这布条子要把它解下来了,简直像个巫魔!”然而吃了饭起身,马上就忘了。

还是后来天晴了,阿妈晾衣裳,才拿了下来,从此没看见了。

六不肖

獏梦有个同学姓赵。她问我:“赵……怎么写的?”我说:“一个‘走’字,你知道

的;那为一个‘肖’字。”“哪个‘肖’字?”

“‘肖’是‘相像’的意思。是文言,你不懂的。”“‘相像’么?怎么用法呢?”

“譬如说一个儿子不好,就说他‘不肖’——不像他父亲。古时候人很专制,儿子不像

父亲,就武断地说他不好,其实,真不见得,父亲要是个坏人呢?”

“啊!你想可会,说道儿子不像父亲,就等于骂他是私生子,暗示他不是他父亲养

的?”

“唉,你真是!中文还不会,已经要用中文来弄花巧了!

如果是的,怎么这些年来都没有人想到这一层呢?”然而她还是笑着,追问:“可是你

想,原来的意思是不是这样的么?古时候的人也一样地坏呀!”

七孤独

有一位小姐说:“我是这样的脾气。我喜欢孤独的。”獏梦低声加了一句:“孤独地同

一个男人在一起。”

我大声笑了出来。幸而都在玩笑惯了的,她也笑了。八少说两句吧

獏梦说:“许多女人用方格子绒毯改制大衣,毯子质地厚重,又做得宽大,方肩膀,直

线条,整个地就像一张床——简直是请人躺在上面!”

“卷首玉照”及其他

印书而在里面放一张照片,我未尝不知道是不大上品,除非作者是托尔斯泰那样的留着

大白胡须。但是我的小说集里有照片,散文集里也还是要有照片,理由是可想而知的。纸面

上和我很熟悉的一些读者大约愿意看看我是什么样子,即使单行本里的文章都在杂志里读到

了,也许还是要买一本回去,那么我的书可以多销两本。我赚一点钱,可以彻底地休息几个

月,写得少一点,好一点;这样当心我自己,我想是对的。

但是我发现印照片并不那么简单。第一次打了样子给我看,我很不容易措辞,想了好一

会,才说:“朱先生,普通印照片,只有比本来的糊涂,不会比本来的清楚,是不是?如果

比本来的清楚,那一定是描过了。我关照过的,不要描,为什么要描呢?要描我为什么不要

照相馆里描,却等工人来描?”朱先生说:“几时描过的?”我把照片和样张仔细比给他

看,于是他说:“描是总要描一点的——向来这样,不然简直一塌糊涂。”我说:“与其这

样,我情愿它糊涂的。”他说:“那是他们误会了你的意思了,总以为你是要它清楚的。你

喜欢糊涂,那容易!”

“还有,朱先生,”我赔笑,装出说笑话的口吻,“这脸上光塌塌地像橱窗里的木头

人,影子我想总要一点的。脸要黑一点,眉毛眼睛要淡许多,你看我的眉毛很淡很淡,哪里

有这样黑白分明?”他说:“不是的——布纹的照片顶讨厌,有种影子就印不出来。”

第二次他送样子来,獏黛恰巧也在,(她本姓莫,新改了这个“獏”字,“獏”是日本

传说里的一种兽,吃梦为生的。)看了很失望,说:“这样像个假人似的,给人非常恶劣的

印象,还是不要的好。”可是制版费是预先付的,我总想再试一次。我说:“比上趟好多

了,一比就知道。好多了……不过就是两边脸深淡不均,还有,朱先生,这边的下嘴唇不知

为什么缺掉一块?”朱先生细看清样,用食指摩了一摩,道:“不是的——这里溅了点迹

子,他们拿白粉一擦,擦得没有了。”“那么,眉毛眼睛上也叫他们擦点白粉吧,可以模糊

一点,因为……还是太浓呀!”他笑了起来:“不行的,白粉是一吹就吹掉了的。”我说:

“那么,就再印一次吧,朱先生真对不起,大约你从来没遇见过像我这样疙瘩的主顾。上回

有一次我的照片也印得很坏,这次本来想绝对不要了,因为听说你们比别人特别地好呀——

不然我也不印了!”朱先生攒眉道:“本来我们是极顶真的,现在没有法子,各色材料都缺

货,光靠人工是不行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相信你们决不会印不好的,只

要朱先生多同他们嘀咕两句。”朱先生踌躇道:“要是从前,多做两个模板是没有什么关系

的,一两块钱的事,现在的损失就大了,不过……我们总要想法子使你满意。”我说:“真

对不起。”只好拉个下趟的交情吧,将来我也许还要印书呢。可是无论如何不印照片了。

朱先生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诉苦的需要,就想着要写这么一篇,可是今天我到印刷所

去,看见散乱的蓝色照片一张张晾在木架上,虽然又有新的不对的地方,到底好些了,多了

点人气;再看一架架的机器上卷着的大幅的纸,印着我的文章,成块,不由得觉得温暖亲

热,仿佛这里可以住家似的,想起在香港之战里,没有被褥,晚上盖着报纸,垫着大本的画

报的情形;但是美国的《生活》杂志,摸上去又冷又滑,总像是人家的书。

今天在印刷所那灰色的大房间里,立在凸凹不平搭着小木桥的水泥地上,听见印刷工人

说:“哪!都在印着你的书,替你赶着呢。”我笑起来了,说:“是的吗?真开心!”突然

觉得他们都是自家人,我凭空给他们添出许多麻烦来,也是该当的事。电没有了,要用脚

踏,一个职员说:“印这样一张图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我说:“多少?”他说:“十二

次。”其实就是几百次我也不以为奇,但还是说:“真的?”叹咤了一番。《流言》里那张

大一点的照片,是今年夏天拍的。獏黛在旁边导演,说:“现在要一张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空

气的,头发当中挑,蓬蓬地披下来,露出肩膀,但还是很守旧的,不要笑,要笑笑在眼睛

里。”她又同摄影师商酌:“太多的骨头?”我说:“不要紧,至少是我的。”拍出来,与

她所计划的很不同,因为不会做媚眼,眼睛里倒有点自负,负气的样子。獏黛在极热的一个

下午骑脚踏车到很远的照相馆里拿了放大的照片送到我家来,说:“吻我,快!还不谢谢

我!……哪,现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着你自己了。——没看见过爱玲这样自私的人!”

那天晚上防空,我站在阳台上,听见呛呛呛打锣,远远的一路敲过来,又敲到远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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