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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21)

张爱玲这方法真好。我从没有想到,可是听了实在感到好。

记者倘使老夫妇只养几个男孩子不是太寂寞了么?苏青这当然也要看情况来决定。

同居问题

苏青还有,夫妻有同居的义务一条,我认为不妨自由些,想起这样长时期的同居生活,

实在也是很可怕的。或同居或不同居,一方感到需要时只可向对方提出要求,倒不必因法律

规定是义务而要求强制执行也。像外国人般分床分寝室还比较好一些。但最好还是像朋友一

样,大家往返,不致于每个人在婚便没有一刻的私生活可过。我说女人再嫁比初嫁难,就是

因为一回想到从前住在笼里的生活也就有些怕起来了。再有社会的舆论不要对男女问题太感

兴趣,夫妻是否日日同居或夜夜同床尽可由他们自己去决定,分居并不碍着众人什么事,同

居亦不见得肯分惠什么给众人也。

记者男女结了婚的人省,还是未结婚的省呢?张爱玲从前英文有句话说“Twocan

liveascheaplyasone”①从前是结婚比较省钱,现在似乎情形两样了。

独身的人生活简单,大家都这样想,所以不留人吃饭也没人见怪,结了婚的人,就有许多不

能够避免的应酬。

谁是标准丈夫

记者依照女人的见解,标准丈夫的条件怎样?苏青第一,本性忠厚,第二,学识财产不

在女的之下,能高一等更好。第三,体格强壮,有男性的气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要像小

旦。第四,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语无味。第五,年龄应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

张爱玲常常听见人家说要嫁怎样的一个人,可是后来嫁到的,从来没有一个是像她的理

想,或是与理想相近的。看她们有些也很满意似的。所以我决定不要有许多理论。像苏青提

出的条件,当然全是在情理之中,任何女人都听得进去的。不过我一直想着,男子的年龄应

当大十岁或是十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身人应当有经验一点。记者今天真是

“畅聆高论”了,这次对谈就到这里结束吧,真是谢谢你们两位!

气短情长及其他

一气短情长

朋友的母亲闲下来的时候常常戴上了眼镜,立在窗前看街。英文《大美晚报》从前有一

栏叫做“生命的橱窗”,零零碎碎的见闻,很有趣,很能代表都市的空气的,像这位老太太

就可以每天写上一段。有一天她看见一个男人,也还穿得相当整齐,无论如何是长衫阶级,

在那儿打一个女人,一路扭打着过来。许多旁观者看得不平起来,向那女人叫道:“送他到

巡捕房里去!”女人哭道:“我不要他到巡捕房去,我要他回家去呀!”又向男人哀求道:

“回去吧——回去打我吧!”这样的事,听了真叫人生气,又拿它没奈何二小女人

我们门口,路中心有一块高出来的“岛屿”,水门汀上铺了泥,种了两排长青树。时常

有些野孩子在那儿玩,在小棵的绿树底下拉了屎。有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微黄的长长的脸,

淡眉毛,窄瘦的紫袄蓝裤,低着头坐在阶沿,油垢的头发一绺绺披到脸上来,和一个朋友研

究织绒线的道理。我觉得她有些地方很像我,走过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非常高兴的

样子,抽掉了两根针,把她织好的一截粉蓝绒线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试样子。她朋友伸

出一只手,左右端详,也是喜孜孜的。

她的绒线一定只够做这么一截子小袖口,我知道。因为她很像我的缘故,我虽然一路走

过去,头也没回,心里却稍稍有点悲哀。

三家主

有一次我把一只鞋盒子拖出来,丢在房间的中央,久久没有去收它。阿妈和她的干妹

妹,来帮忙的,两人捧了湿衣服到阳台上去晒,穿梭来往,走过那鞋盒,总是很当心地从旁

边绕过,从来没踢到它,也没把它拿走,仿佛它天生应当在那里的,我坐在书桌前面,回过

头来看到这情形,就想着:这大约就是身为一家之主的感觉吧?可是我在家里向来是服低做

小惯了的,那样的权威倒也不羡慕。佣人、手艺人,他们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

们之前特别地听话。常常阿妈临走的时候关照我:“爱玲小姐,电炉上还有一壶水,开了要

灌到热水瓶里,冰箱上的扑落你把它插上。”我的一声“噢!”答应得非常响亮。对裁缝也

是这样,只要他扁着嘴酸酸地一笑,我马上觉得我的衣料少买了一尺。有些太太们,虽然也

吝刻,逢到给小帐的时候却是很高兴的,这使他们觉得她们到处是主人。我在必需给的场合

自然也给,而且一点也不敢少,可是心里总是不大情愿,没有丝毫快感。上次为了印书,叫

了部卡车把纸运了来。姑姑问我:“钱预备好了没有?”我把一叠钞票向她手里一塞,说:

“姑姑给他们,好么?”“为什么?”

“我害怕。”

她瞠目望着我,说:“你这个人!”然而我已经一溜烟躲开了。

后来她告诉我:“你损失很大呢,没看见刚才那一幕。那些人眉花眼笑谢了又谢。”但

我也不懊悔。

四狗

今年冬天我是第一次穿皮袄。晚上坐在火盆边,那火,也只是灰掩着的一点红;实在

冷,冷得瘪瘪缩缩,万念俱息。手插在大襟里,摸着里面柔滑的皮,自己觉得像只狗。偶尔

碰到鼻尖,也是冰凉凉的,像狗。

五孔子

孔子诞辰那天,阿妈的儿子学校里放一天假。阿妈在厨房里弯着腰扫地,同我姑姑道:

“总是说孔夫子,到底这孔夫子是个什么人?”姑姑忽了一想,答道:“孔夫子是个写书的

——”我在旁边立刻联想到苏青与我之类的人,觉得很不妥当。姑姑又接下去说:“写了

《论语》、《孟子》,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书。”

我们的饭桌正对着阳台,阳台上撑着个破竹帘子,早已破得不可收拾,夏天也挡不住西

晒,冬天也不必拆除了。每天红通通的太阳落山,或是下雨,高楼外的天色一片雪白,破竹

子斜着飘着,很有芦苇的感觉。有一向,芦苇上拴了块污旧的布条子,从玻璃窗里望出去,

正像一个小人的侧影,宽袍大袖,冠带齐整,是个儒者,尤其像孟子,我总觉得孟子是比较

矮小的。一连下了两三个礼拜的雨,那小人在风雨中连连作揖点头,虽然是个书生,一样也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辩论的起点他非常地肯迁就,从霸道谈到王道,从女人谈到王道,左

右逢源,娓娓动人,然而他的道理还是行不通……怎么样也行不通。看了他使我很难过。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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