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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14)

可以不懂她好在哪里而仍旧喜欢同她做朋友,正如她的书可以有许多不大懂它的好处的读

者。许多人,对于文艺本来不感到兴趣的,也要买一本《结婚十年》看看里面可有大段的性

生活描写。我想他们多少有一点失望,但仍然也可以找到一些笑骂的资料。大众用这样的态

度来接受《结婚十年》,其实也无损于《结婚十年》的价值。在过去,大众接受了《红楼

梦》,又有几个不是因为单恋着林妹妹或是宝哥哥,或是喜欢里面的富贵排场?就连《红楼

梦》大家也还恨不得把结局给修改一下,方才心满意足。完全贴近大众的心,甚至于就像从

他们心里生长出来的,同时又是高等的艺术,那样的东西,不是没有,例如有些老戏,有些

民间故事,源久流长的;造形艺术一方面的例子尤其多。可是没法子拿这个来做创作的标

准。迎合大众,或者可以左右他们一时的爱憎,然而不能持久。而且存心迎合,根本就写不

出苏青那样的真情实意的书。

而且无论怎么说,苏青的书能够多销,能够赚钱,文人能够救济自己,免得等人来救

济,岂不是很好的事么?

我认为《结婚十年》比《浣锦集》要差一点。苏青最好的时候能够做到一种“天涯若比

邻”的广大亲切,唤醒了往古来今无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忆,个个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

的。实在是伟大的。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但是我忽然想到有一点:从前她

进行离婚,初出来找事的时候,她的处境是最确切地代表了一般女人。而她现在的地位是很

特别的,女作家的生活环境与普通的职业女性,女职员女教师,大不相同,苏青四周的那些

人也有一种特殊的习气,不能代表一般男人。而苏青的观察态度向来是非常的主观,直接,

所以,虽然这是一切职业文人的危机,我格外的为苏青虑到这一点。)也有两篇她写得太潦

草,我读了,仿佛是走进一个旧识的房间,还是那些摆设,可是主人不在家,心里很惆怅。

有人批评她的技巧不够,其实她的技巧正在那不知不觉中,喜欢花哨的稚气些的作者读者是

不能领略的。人家拿艺术的大帽子去压她,她只有生气,渐渐的也会心虚起来,因为她自己

也不知其所以然。她是眼低手高的。可是这些以后再谈吧,现在且说她的人。她这样问过

我:“怎么你小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的?我一直留心着,总找不到。”

我平常看人,很容易把人家看扁了,扁的小纸人,放在书里比较便利。“看扁了”不一

定发现人家的短处,不过是将立体化为平面的意思,就像一枝花的黑影在粉墙上,已经画好

了在那里,只等用黑笔勾一勾。因为是写小说的人,我想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来龙去脉

看得很清楚。如果原先有憎恶的心,看明白之后,也只有哀矜。眼中所见,有些天资很高的

人,分明在哪里走错了一步,后来怎么样也不行了,因为整个的人生态度的关系,就坏也坏

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坏,只是没出息,不干净,不愉快。我书里多的是这等人,因为他

们最能够代表现社会的空气,同时也比较容易写。从前人说“画鬼怪易,画人物难”,似乎

倒是圣贤豪杰恶魔妖妇之类的奇迹比较普通人容易表现,但那是写实工夫深浅的问题。写实

工夫进步到托尔斯泰那样的程度,他的小说里却是一班小人物写得最成功,伟大的中心人物

总来得模湖,隐隐地有不足的感觉。次一等的作家更不必说了,总把他们的好人写得最坏。

所以我想,还是慢慢地一步一步来吧,等我多一点自信再尝试。

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够原谅,有时候还有喜受,就因为他们存在,

他们是真的。可是在日常生活里碰见他们,因为我的幼稚无能,我知道我同他们混在一起,

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如果必需有接触,也是斤斤较量,没有一点容让,总要个恩怨分明。但

是像苏青,即使她有什么地方得罪我,我也不会记恨的。——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她起

初写给我的索稿信,一来就说“叨在同性”,我看了总要笑。——也不是因为她豪爽大方,

不像女人。第一,我不喜欢男性化的女人,而且根本,苏青也不是男性化的女人。女人的弱

点她都有,她很容易就哭了,多心了,也常常不讲理。譬如说,前两天的对谈会里,一开

头,她发表了一段意见关于妇女职业。“记者”方面的人提出了一个问题,说:“可

是……”她凝思了一会,脸色慢慢地红起来,忽然有一点生气,说:“我又不是同你对谈—

—要你驳我做什么?”大家哄然笑了,她也笑。我觉得这是非常可爱的。

即使在她的写作里,她也没有过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过是常识——虽然常识也正是难

得的东西。她与她丈夫之间,起初或者有负气,得到离婚的一步,却是心平气和,把事情看

得非常明白简单。她丈夫并不坏,不过就是个少爷。如果能够一辈子在家里做少爷少奶奶,

他们的关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然而背后的社会制度的崩坏,暴露了他的不负责。他不能养

家,他的自尊心又限制了她职业上的发展。而苏青的脾气又是这样,即使委曲求全也弄不好

的了。只有分开。这使我想起我自己,从父亲家里跑出来之前,我母亲秘密传话给我:“你

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

有反悔的。”当时虽然被禁锢着,渴想着自由,这样的问题也还使我痛苦了许久。后来我

想,在家里,尽管满眼看到的是银钱进出,也不是我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我,最吃重的

最后几年的求学的年龄反倒被耽搁了。这样一想,立刻决定了。这样的出走没有一点慷慨激

昂。我们这时代本来不是罗曼蒂克的。

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擘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

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

应当的。而对于我,苏青就象征了物质生活。我将来想要一间中国风味的房,雪白的粉墙,

金漆桌椅,大红椅垫,桌上放着豆绿糯米瓷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团,每一只上面点着

个胭脂点。中国的房屋有所谓“一明两暗”,这当然是明间。这里就有一点苏青的空气。

这篇文章本来是关于苏青的,却把我自己说上许多,实在对不起得很,但是有好些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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