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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13)

于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獏:“看他们的画,在那圆熟嫣丽之中,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虚心地等

待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

张:“……”

獏:“……”

张:“……”

獏:“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我们总是贪多贪多,总是不满足。”

张:“我想并不太苛刻。可是,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较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

文明的。”

獏:“我也是。”

张:“现在的中国和印度实在是不大好。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

长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就连我所喜欢的赫克斯莱,现在也渐渐的不喜欢

了。”

獏:“是的,他并没有我们所想的伟大。”

张:“初看是那么深而狭,其实还是比较头脑简单的。”獏:“就连埃及的艺术,那样

天高地厚的沉默,我都有点疑心,本来没有什么意思,意思都是我们自己给加进去的。”

张:“啊,不过,一切的艺术不都是这样的么?这有点不公平了。”

獏:(笑)“我自己也害怕,这样地没常性,喜欢了又丢掉,一来就粉碎了幻象。”

张:“我想是应当这样的,才有个比较同进步。有些人甚至就停留在王尔德上——真

是!”

獏:“王尔德那样的美真是初步的。——所以我害怕呀,现在我同你说话,至少我知道

你是懂得的;同别人说这些,人家尽管点头,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懂得了没有?家里人都会当

我发疯!所以,你还是不要走开吧!”

张:“好,不走。我大约总在上海的。”

獏:“日本人的个性里面有一种完全——简直使人灰心的一种完全。嫁给外国人的日本

女人,过了大半辈子的西洋生活,看上去是绝对地被同化了,然而丈夫一死,她带了孩子,

还是要回日本,马上又变成最彻底的日本人,鞠躬,微笑,成串地说客气话,爱国爱得很热

心,同时又有那种深深浅浅的凄清……”

张:“嗳,不知为什么,日本人同家乡真的隔绝了的话,就简直不行。像美国的日侨,

生长在美国的,那是非常轻快漂亮,脱尽了日本气的了;他们之中就很少好的,我不喜欢他

们。不像中国人,可以有欧化的中国人,到底也还是中国人,也有好有坏。日本人是不能有

一半一半的。”獏:“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一个人种学家研究出来,白种人的思想是一条直

线,中国人的思想是曲折的小直线;白种人是严格地合逻辑的,而中国人的逻辑常常转弯,

比较活动;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却是更奇怪的,是两条平行的虚线,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

划,然后再是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这样推行下去。——这不是就像一个人的足印?足

印与足印之间本来是有空隙的,即使高一脚,低一脚,踏空了一步,也没有大碍;不像一条

直线,一下子中断了,反而不容易连下去。”

张:“呀,真好,两条平行的虚线比作足迹。单是想到一个人的足迹,这里面就有一种

完整性。”

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已经是黑夜,天上有冬天的小小的蛾眉月和许多星,地上,身上,

是没有穿衣服似的,漫了水似的,透明透亮的寒冷。她们的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同样的

远近;可是獏梦坚持着要人送,张爱玲虽然抱怨着,还是陪她向那边走去。

张:(战抖着)“真冷!不行,我一定要伤风了!”

獏:“不会的。多么可爱的,使人神旺的天气!”张:“你当然不会伤风,再冷些你也

可以不穿袜子,吃冰淇淋,出汗。我是要回去了!越走,回去的路越远。不行,我真的要生

病了!”

獏:“啊,不要回去,送我就送到底吧,也不要生病!”张:“你不能想象生病的苦

处。现在你看我有说有笑,多少也有点思想,等回去发烧呕吐了,却只有我一个人。我姑姑

常常说我自私:‘只有獏梦,比你还自私!’”獏:“啊,难道你也真的这样想么?喂,我

有很好的一句话批评阿部教授的短篇小说《星期五之花》。那一篇我看到实在很失望。”

张:“我也是。仿佛是要它微妙的,可是只做到轻淡。”獏:“是的,不过是一点小意

思,经不起这样大写的。整个地拉得太长,摊得太薄了。可是我说得它很美丽,我说它是一

张铅笔画,上面却加上了两笔墨水的勾勒,落了痕迹了。

我就这样写在作文里交了进去,你想他会生气么?”张:“不会的吧?可是不行,我真

的要回去了,太冷了!”獏:“啊,这样走着说话不是很好么?”

张:“是的,可是,回去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有时候我耐不住一刻的寂寞。电

车上倒是有许多人,热热闹闹的,可是挤不上。不然就坐三轮车回去,把时间缩短一点也

好,我又不愿意花那个钱,太冤枉了!为什么我要把你送到家然后自己叫三轮车回去?又不

是你的男朋友!——除非你替我出一半钱。”

獏:“好了好了,不要叽咕了,你叫三轮车回去,我出一半。”

张:“好的,那么。”

张爱玲没有一百元的票子,问獏梦借了两百块,坐车用了一百七十,在车上一路算着獏

梦应当出八十五,下次要记着还她一百十五元。她们的钱向来是还来还去,很少清帐的时

候。

我看苏青

苏青与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密切的朋友,我们其实很少见面。也不是像有些人

可以想象到的,互相敌视着。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况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

都是同行。可是我想这里有点特殊情形。即使从纯粹自私的观点看来,我也愿意有苏青这么

一个人存在,愿意她多写,愿意有许多人知道她的好处,因为,低估了苏青的文章的价值,

就是低估了现地的文化水准。如果必需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

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至于私交,如果说她同我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她敷衍我,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为

了要稿费,那也许是较近事实的,可是我总觉得,也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我想我喜欢她

过于她喜欢我,是因为我知道她比较深的缘故。那并不是因为她比较容易懂。普通认为她的

个性是非常明朗的,她的话既多,又都是直说,可是她并不是一个清浅到一览无余的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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