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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12)

简单,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抱住了,同声说:‘我的爱!’窗外有个人影一闪,女

人急了,说‘我的丈夫!”男人匆匆地要溜,说:‘我的帽子!’完了。”张:“真好!—

—不知为什么,白俄年轻的时候有许多聪明的,到后来也不听见他们怎样,从来没有什么成

就。杂种人也是这样,又有天才,又精明,会算计……”(突然地,她为獏梦恐惧起来)。

獏:“是的,大概是因为缺少鼓励。社会上对他们有点歧视。”

张:“不,我想上海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宽容的,什么都是自由竞争。我想,还是因为他

们没有背景,不属于哪里,沾不着地气。”

獏:“也许。哎,我还没说完呢,关于他们的戏,还有‘永远的三角在英国’:妻子和

情人拥抱着,丈夫回来撞见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点借口,拿了他的雨伞,重新出

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妻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身边拔出三把

手枪来,给他们每人一把,他自己也拿一把,各自对准了太阳穴,轰然一声,同时自杀

了。”张:“真可笑,真像!”

獏:“妒忌这样东西真是——拿它无法可想。譬如说,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

夫,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时候,我总是只说你的好处,那么他当然只知道你的好处,所以非常

喜欢你。那我又不情愿了。——如果是你呢?”张:“我也要妒忌的。”

獏:“又不便说明,闷在心头,对朋友,只有在别的上头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

的感情渐渐地被破坏,真是悲惨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的。你答应我,如果有这

样的一天,你就对我说:‘獏梦,我妒忌了。你留神一点,少来来!”

张:(笑)“好的,一定。”

獏:“我不大能够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么办——口吐白沫大

闹一场呢,还是像那英国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还有一点奇怪的,如果我发现我

丈夫在吻你,我妒忌的是你而不是他——”

张:(笑起来)“自然当是这样,这有什么奇怪呢?你有时候头脑非常混乱。”

獏:(继续想她的)“我想我还是不会大闹的。大闹过后,隔了许多天,又懊悔起来,

也许打个电话给你,说:‘张爱①,几时来看看我吧!’”

张:“我是不会当场发脾气的,大约是装做没看见,等客人走了,背地里再问他到底是

怎么一回事。其实问也是多余的,我总觉得一个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过原谅归原

谅,这到底是不行的。”

獏:“当然!堂堂正正走进来说:‘喂,这是不行的!’”张:“在我们之间可以这

样,换了一个别的女人就行不通。发作一场,又做朋友了,人家要说是神经病。而且麻烦的

是,可妒忌的不单是自己的朋友,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

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

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越脾气大。忍忍就好。”

獏:“不过这多讨厌呢,常常要疑心——当然你想着谁都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最最好

的——不然也不会嫁给他了。生命真是要命的事!”

张:“关于多妻主义——”

獏:“理论上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够实行。”张:“我也是,如果像中国的弹词小说

里的,两个女人是姊妹或是结拜姊妹呢?”

獏:“只有更糟。”

张:“是的。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

接受的。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

心理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

獏:“幸而现在还轮不到我们。欧洲就快要行多妻主义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们可

有什么好一点的办法想出来。”张:(猝然,担忧地)“獏梦,将来你老了的时候预备穿什

么样的衣服呢?”

獏:“印度装的披纱——我想那是最慈悲的。不管我将来嫁给印度人或是中国人,我要

穿印度的披纱——石像的庄严,胖一点瘦一点都没有关系。或者,也许,中国旧式的袄

裤……”

张:(高兴起来)“嗳,对了,我也可以穿长大的袄裤,什么都盖住了,可是仍旧很有

样子;青的黑的,赫黄的,也有许多陈年的好颜色。”

獏:“哪,现在你放心了!对于老年没有恐惧了,是不是?从来没有看见张爱这样的

人!连将来她老了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都要我预先决定!是不是我应当在遗嘱上写明了:几

年以后张爱可以穿什么什么……”

张:(笑)“不是的——你知道我最恨现在这班老太太,怎么暗淡怎么穿。瑟瑟缩缩

的,如果有一点个性,就是教会气。外国老太太们倒是开通,红的花的都能穿,大块的背脊

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头昏,蓝底子印花绸,红底子印花布,包着不成人形的肉,真难

看!”

獏:“噢,你记得上回我跟一个朋友讨论东西洋的文化,我忽然想起来有一点我要告诉

他:西方的时装也是一代否定一代的,所以花样翻新,主意非常多;而印度的披纱是永久

的,慢慢地加一点进去,加一点进去,终于成了定型,有普遍的包涵的美,改动一点小节都

不可能。还有关于日本文化——我对日本文化的迷恋,已经过去了。”

张:“啊,我也是!三年前,初次看见他们的木版画,他们的衣料、瓷器,那些天真

的、红脸的小兵,还有我们回上海来的船上,那年老的日本水手拿出他三个女儿的照片给我

们看;路过台湾,台湾的秀丽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国的青绿山水画里的,那样的山,想不

到,真的有!日本的风景听说也是这样。船舱的窗户洞里望出去,圆窗户洞,夜里,海湾是

蓝灰色的,静静的一只小渔船,点一盏红灯笼……那时候真是如痴如醉地喜欢着呀!”

獏:“是的,他们有一种雅气的风韵,非常可爱的。”张:“对于我,倒不是完全因为

他们的雅气。因为我是中国人,喜欢那种古中国的厚道含蓄。他们有一种含蓄的空气。”

獏:“嗳,好的就是那种空气。譬如说山上有一层银白的雾,雾是美的,然而雾的后面还是

有个山在那里。山是真实。他们的雾,后面没有山。”

张:“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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