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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玉之前传(15)

尉迟叹息:“子京,你太多心了。你来我府上,先说要通关文书。可你身边难道没藏着大元知枢密院事 燕帖木尔亲笔盖印的过关信?当然,我并不责怪你。”

“无商不奸。是你教我的。”燕子京道。

“毋宁说‘兵不厌诈’。我也教过你。”尉迟说。

端午全然清醒,咬住嘴唇。燕子京不可理喻,而尉迟本不可能单纯。

跟着燕子京走,会痛苦。留在尉迟家,也没那么容易。

尉迟缓缓到燕子京身边,扬出赶车柳条,好像要抽头顶金铃,又猛然收手。

他问:“这个人,你当真不能留给我?”

“不能!先前,我已令使者绕开和田,快马加鞭,把我的礼单上呈给诺敏王府。如果你执意留下她,我不知是否会激怒谁。”燕子京斩钉截铁。

尉迟收住笑。他手里柳条蓄势待发。

燕子京直视他,忽而话锋一转:“无意哥哥,我和你如此争执,太伤和气。不如问问端午,她想去,还是留?端午,我忘了,你包袱还在那辆驴车上。先拿了包袱,再决定。”

带棚驴车,藏在大门边。燕家仆役闻声,将车赶到端午面前。

端午疑惑,那几件破玩意,还能成我包袱?她走到车前,掀开帘子。

她瞳仁变大,手一顿,眨眨眼。

尉迟把脸转向她,她脑子一片白茫茫。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接着,她对尉迟躬身:“多谢城主。我还是打算跟爷上路,包袱嘛,还是放车上好了。”

尉迟似感意外。他望了一眼燕子京,没说话。

燕子京好像对端午决断那么快,也有点意外。他望了望天,东方既白。

尉迟凝望端午良久,语调恢复了平静:“后会有期。”

端午深深鞠躬。她相信,尉迟说后会有期,一定有期。

尉迟从怀里掏出本东西:“子京,通关文书,我预先备好。这路上,最好不要显露你和大元高官关系,免得遭忌。还有,你别走小路,一定走官道。当心昆仑山匪帮……千万千万。”

燕子京拱手,骑马先行。端午上驴车,挥手告别。尉迟负手而挺身,端立门庭。

过一会儿,端午再从帘缝回望。那门庭已空无一人,只余萧瑟。

驴车里起了呻吟,端午低头,捆绑手脚的小家伙,终于醒来了。

她替那孩子拿掉塞口布条。小松鼠迷迷糊糊道:“哥哥……?姐姐,你!?”

端午笑得难看。心想:不是我这傻瓜,还能是谁?

第六回:浮光魔影

端午决定跟着燕子京走,确实是因为看见小松鼠。但是,并不是因为小松鼠被人贩子抓住,她才会受了燕子京要挟。有了腊腊的教训,端午对其他孩子多了份警惕。与其说她想要把小松鼠从燕子京牢笼里救出来,不如说她先想弄明白小松鼠为何要出现在白玉河边。

昨晚,她在尉迟无意身边经历了太多。回府路上,似在沉睡的端午,忍不住困惑。感受了惊愕,痛苦,欢乐,恐惧之后,她眼中的尉迟,已不是初见时的他。凭借十几年阅历,她不足以让自己信服。安逸的生活,温雅的男子,白玉国的辉煌,都唾手可得。世上有那么容易的幸福吗?苦尽甘来,只需一通奇遇?无疑,自己是能识别宝物的。但以尉迟之慧,遇到她之前,可能只寄希望于远在南海湾的小奴?紧锁铁门之后的女子们,也是白玉王国的助手?

采珠司人情淡薄,端午习惯了不添麻烦,尽量能胜任愉快。让她捧痰盂,她会喜爱痰盂。让她赶苍蝇,她就喜爱蝇拍。让她打算盘,她做梦都梦到算盘,更不要说后来在交易屋成日与珍珠打交道。虽离廉州万里,但习惯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中改变。以府门口尉迟对燕子京的形状,她若选择留下,尉迟就不得不和老相识燕子京翻脸。翻脸也罢了,以燕子京之人脉,尉迟还会因她而得罪诺敏王府,大都城贵人。无论如何,这不是端午所要的。

她跟着燕子京行路,是为了见机行事,也是为了不欠尉迟。

端午想到这,长出口气,不再觉得自己傻。

小松鼠脸色灰白,端午跪下来,拍拍他肩:“喂,要挺住!你总不想让人家说诗人的儿子骨头软吧?”

小松鼠“嗯”了几声。端午听着不紧不慢的驼铃声,心情一阵紧,她掀开车帘,焦躁喊道:“要死人了!水呢?”

燕子京飞步而来。端午如今才知道,他有几分武艺,难怪尉迟说他“功夫长进”。他能跟踪尉迟到玉河而不被发现,又能趁乱从尉迟眼皮下带走小松鼠,几乎堪称高手。

他脸上并无“要挟成功”的得意,那双眼也不再是半合办开的“瘟神样”。

他轻捷跃上棚车,手指轻拨端午。端午往后一撞,肩部都被震麻。

燕子京一把将小松鼠裹手帕扯开。那孩子痛楚呻吟。端午皱眉。

晨曦下,小松鼠手掌伤口,更为可怖。

燕子京掌覆小松鼠腕骨:“你半夜三更在沙漠死者的坟场出现,我就觉有鬼。说!是谁叫你去独闯禁地?那声名显赫的城主,向来爱用机关。你这手被‘噬骨钉’穿透,十有八九废了!你不说实话,我不会救你。反正奴隶手残,也卖不掉。”

小松鼠痛得发抖,咬住缕红发答:

“万年前便有玉河,一切归于造物。人人自命为主子,我却不知何为禁地。”

燕子京摊开他血肉模糊手掌,他惨叫一声,端午呼吸急促。

“说!你一直喃喃哥哥。谁是你的哥哥?”

小松鼠抽搐着,像落在干涸沙漠的鱼儿。他吃力道:

“爹娘之爱有十停,九停都赐给了我。还有一停,他们带去天国。我没手足兄弟……”

燕子京还要发力。端午忽纠住他袖子,斥道:“别再折磨他!他死,我保证你会损失俩个人。”

燕子京冷瞥她:“别装成善心泛滥。你肯离开,不光是为了他的命。垂死之人最会装可怜,我不止见过他一个!”

他从背囊里取出块糕:“你让他坐起来!把这个喂他。”

端午想:燕子京不会轻易让小松鼠死。所以她让孩子靠着她腿,把膏掰碎,急凑到他嘴边。

小松鼠蓦然清醒,他别过头,不肯吃食,道:

“ 商人真是坏中之坏,

没有人比他们更黑心。

我宁可像秃鹫满足于一块骨头,

也不让坏人的食物把灵魂污染。”

用不着燕子京动手,端午也想捶傻孩子一拳头。他要是在采珠司里,早被人喂狗了。

燕子京注视小松鼠,薄唇浮出冷笑。

他一边从背囊里取出薄刀,小瓶,绸巾,一边道:“对,我是坏人。我只要活人,不要死人!”

他说完,刀光一闪,竟以薄刃直接剜去伤者腐肉。小松鼠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

端午用力抱住挣扎的孩子。她想不到许多,用唇压触孩子被冷汗湿透额头:“忍忍,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