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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玉之前传(13)

铁盒并没上锁。端午翻开盒盖,有一缕枯黄短发,被蓝布条所系。

她望向尉迟面孔,他的微笑淡如荷风,而凤眼中殷勤深切,却是海样的深。

“这是幼年时你的头发。八娘子割下后,我用衣衫一缕绑住的。”他笑道:“那时候啊,我总共只有两件破衣裳,一丝一缕随着风飘。一扯就是一条,样子煞是惹眼潇洒呢!你不信么?”

端午摇头,破涕为笑。她拿着那缕头发,用一段刷了刷脸蛋。

尉迟坐下来,正视她说:“今夏诺敏王子病重,生出来许多事。因那年我离开廉州,正值秋天。我想好今秋再联络八娘子,设法接你的。你也正好十五岁了吧?”

端午没说话。尉迟无意,应该没有撒谎。作为万里之外,声名显赫的和田城主,能图谋一个她这样的女奴什么呢?可是,这一切都来得太快,让她无法平心静气的接受。

她沉浸自己思绪里,甚至没发现外面的雨已停了。

尉迟又说:“今天燕子京来访,当我听到端午这个名字,看到你的时候,就想:冥冥中是有天意吗?所以,晚餐时我让人拿珍珠来试探,果然正如我所料。只是子京的脾气……下雨之前,我始终在思索你的事,居然你跟着我养的猫,先从天而降了!你如何成为燕子京的奴隶了?不过,我还是要感谢子京长途跋涉带你来了这里。”

端午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才简短说:“我犯事了。他在海边救了我。卖我一次,没卖成,就让我跟着他到和田来。跟我同行有五个女奴。死了一个,还剩四个。他让其他女奴都喝珍珠粉。我偏不喝,他也不管。他知道我是采珠司里养大的。”

尉迟默然。他衣服已被火烘干了,露出的手腕瘀紫一片。端午说:“你的手……?”

“没什么。不妨事。”他凝视端午:“你……已经学了珠玉那些吧?还没有学过和田玉?”

“没有。这些年和田玉越来越少,我没法学。”端午诚实回答。

尉迟的面上,并无失望。

他抚摸了一下如玉额头,凤眼里笑出了花:“不学最好,等我来传授你吧。端午,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你是属于白玉王国的。你是和我平生订约的第一个人,不要背弃那约定。”

他修长手指轻搭在端午的下巴上,些微凉意。端午转眸,他擦掉了她唇边的一点泪痕,收回了手。

和他定约的,是八娘子。但如果那是母亲的希望,端午也希望自己能不辜负。可是,她能不能通过学习,达到尉迟无意心中的期望?她没有把握。对待别人真诚,也要有至诚之心。她不可能用吹牛皮和玩笑,来应付尉迟。

凡事都有代价。建立白玉王国,需要多少时间,多少牺牲?如果尉迟要仿效廉州的采珠司,那么她即便是有协助贸易之心,也不能把抽在自己身心的皮鞭加诸于他人。

端午正要回答。尉迟推开窗子,嗟叹:“月亮又出来了。端午,你看过和田的月亮吗?”

端午用双手搓搓脸蛋,把尉迟那件衣服叠好,放到长几。她起身说:“那不是吗?”

她顺着男人脊梁,看窗角明月高悬。绿洲的夜已深。

这时,一个侍从少年敲门,尉迟关切问:“燕公子酒后没有不适吧?”

“回禀主人,燕大人睡得正熟。”

尉迟低声嘱咐了几句,把趴在佛堂的小猫抱给侍从。少年毕恭毕敬,鞠躬而退。

尉迟回头,端详了端午一会儿,招手说:“这地方的月亮,只是庭中月。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和田月吧。”

端午迟疑片刻,但对方那诚恳地表情,令她难以拒绝。她的心思还有些乱,能出去透气,也未尝不可。她敏感地想:若尉迟对她有所安排,他又会如何同燕子京交涉呢?

她跑入花园,又停住。

尉迟拖着一条腿,跟了上来。他嗓子有些沙哑:“端午,雨后泥滑。”

端午答应道:“好,还是你来带路。”

她跟在尉迟后面,替他留神脚下。

他沾上污泥的长衣裾,拂过青草,有簌簌之音。

端午忽然觉得他的步态并不沉重,反而显得安稳轻松,感到自己也是白操心,不由一笑。

他们出了一座由毕波罗树围成的拱廊,到了黑石砌的金刚顶下。

边门敞开,门外侯着一辆由两头健硕的白牛拖着的牛车。

尉迟公子扶着端午上车。他身子滞了一滞,以臂力划入座。

端午好奇问:“我们不用赶车人?”

尉迟莞尔:“不是有你吗!”

“我?”端午偏头。她好像已从痛苦中解脱,一脸清爽。

尉迟无意一笑,从袖中抽出根长绿柳条。

他柔柔于掌上一掂,那柳条尖被抛,飞触牛尾。“唰”地一声,两头牛齐齐发力,向东驰去。

牛车如风驰电掣,月光一路相伴数十里。和田的月色,先是绿洲沙枣树冠的明媚,而后是千寺遗址边缘的皎洁。当夜行人逐渐抛离了城池,巍峨浩荡的昆仑山脉连绵而出。那时,雪峰如银,月色如银。端午的魂灵,被这种自然美景,激越出狂喜的火花。

那火花留在少女脸颊上,又被她那双清亮的眸子,抛给前方广阔的大河。

那条大河在月下闪着无数银色的光点,川流不息,宛若生命。

尉迟注视她说:“这就是玉龙喀什河。突厥语是白玉河。没有它,就没有昆山玉。”

他发出一声长啸,车停在河谷碎石滩上。端午率先跳出了车子,她看似顽皮,捉着尉迟手中那根柳条。尉迟想要将柳条送给她玩,身子向前一倾,端午顺势扶住了他。

她旋即离开他,背过身去,挥舞起柳条,重重踩那些坚硬的碎石。她突然歪了下嘴,原来是鞋底忽然穿了个孔,露出两个脚趾头来。她吐了吐舌头,装作若无其事,回头看尉迟。

那尉迟手中持了根及腰的银杖,微微一笑,便向前走去。手杖敲击石子,叮咚作响。

端午随着他转过河弯转角。尉迟迎风站住,向她点头。

半片轻云,抚过银蟾。玉龙喀什河更像银河。端午居高临下,看清河中景象,不由惊叹。

大河哗啦啦冲刷河道,雪山在水里斑斓倒影。若隐若现的光斑中,竟伫立着一个个赤 身的西域女子。她们抱着淘箩,不时俯身,步步前行,任由雪融冰河漫过腰腿。夜色中,女子们的裸 背,散发着玉一样的清辉,令人忘却杂念。她们的头上,缠着色彩鲜艳的头巾。远远看去,就像成群天女下凡玉河,又像是散落于激流中的花朵……

尉迟嗓音低沉:“昆山玉,以此河之子玉为最上品。从古到今,我们和田的姑娘和妇人,都在月色下,到这条河中捞取美玉。我母亲说:美玉乃是月的魂魄,凡是月光最明朗的地方,就会藏着好玉石。然而,玉和珍珠一样,也是汇聚天地之阴气,所以这样的工作,只有女子才最能胜任。端午,你说,你会像喜欢合浦珠一样喜欢昆山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