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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出书版)(266)

虽然是人家的孩子,可我一阵心疼,正要过去。皇帝从一丛花木后面出来了,他一把抱起五弟,面无表情,但脸色惨白。

元丰也才十四岁,看到元君宙在皇帝怀里哭得那么凶,不禁后退一步。

皇帝的二弟廷宇,鼓着腮帮说:“是丰哥……他不小心推的……”

皇帝给他一个耳光:“胡说,一定是你。”

元廷宇委屈掉泪,但他看看皇帝的严肃,又看看元丰的得意,也就缩了肩膀,黯然的走了。

皇帝搂着五弟,把他身上的脏擦干净,胖弟弟的哭声也小了。

“阿丰,我带他去上点药,先告辞了。”皇帝礼貌的说。

“慢着,不来参加我的婚礼?”

“不成啊,母后重病。离不开。”皇帝回头就走。

元丰笑着炫耀:“真的不来?哎,可惜。我爹爹给我挑的媳妇可娇艳呢,比我小一岁。你不看看?”

皇帝不吭声。他抱着弟弟到了亭子,宦官送上药品,他慢慢的给弟弟涂。弟弟满脸满鼻子碧绿的药膏。他抱着弟弟摇晃,久而久之,弟弟不再哭了。皇帝想了许久,才抱着弟弟眺望湖面。我心里一动,没有上前。

那场秦王府的婚礼,血流成河。我的父亲和另外几个人临阵倒戈,得以幸免。

秦王一死,未央殿也完工了。那些雕梁画栋,也再无修改的必要。

爹爹在秦王死后的第一年,大卖力气,可是第二年也被卷入了大清洗。

终于有一天,我家被灭。我被从皇后位子上拉下来。

其实这是迟早的事情,他不再需要吐血,不再需要忍耐。

他策马平乱,运筹帷幄。与我更无交集。

我只奇怪,韩澈为何一直活着。秦王死,韩澈还在,我父亲死,韩澈还在。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吐了口气:“韩澈,原来你是这样才入了秦王府……”

“你不怪我?”

“不怪,你不是乱党奸臣,为何我要怪你?没有你,秦王父子早晚也会死,没有你,我阿爹也是难逃宿命。当初爹爹暗杀上官皓时,就知道因果了。谢谢你来这里见我。”

“皇上让我来的,阿芬,在你我婚前,皇帝已知我们的事情。”

我笑了:“那个怪孩子。他的心太深,还好我有你,远离他。”

韩澈从竹篮里拿出一壶酒,一笑:“将来也许他会遇到合适的人,但与我们无关了。我完成了心愿,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我望了望宫灯,说:“没什么。”元天寰,给了我这个结局。对于我,我想他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么讨厌我。对于韩澈,我想他也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样宽容。

人生如灯,不能给自己照明。我和皇帝,都是如此。

我的心愿是:生命的终点,和韩澈对坐,有这样宁静的夜。

但看到他眼里对生命的留恋,我不忍心说。我缓缓斟酒,雨停了。

千红万紫湿,一时清芬竟放。凤凰涅磐,此生圆满。

废皇后独孤氏,讳芬。尚书令独孤康之女。圣睿元年入宫为后,长上七岁。

圣睿四年以独孤氏谋反,独孤康族灭。诏废皇后位,迁居于离宫。

同年暴卒,有司以庶人之礼葬之。

番外:江南青

初夏,烟雨,江南,碧芜千里。

有个小儿蹲在江边,哭红了眼。一顶斗笠,忽飞上了岸,正落在他脚旁。

“喂,送给你遮雨。我家先生问:你为何要哭?”北方口音的汉子声如洪钟,把小孩吓了一跳。

小孩住了哭:“我没有等到人……伤心了……”他揉揉眼睛,不由愣住了。

亭亭画舸,那青衣的少年儒生正单衣试酒。他旷世秀群的眉目,半忧半喜。浆声绿影,他稳稳坐着,似不管烟波和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等?上官轶只笑了一笑。他拄着竹杖步入船舱,片刻凉梦到西州。醒来,又是孤身一人。

他在世界上这二十年,等过的人屈指可数。有等到的,也有没有等到的。

第一次漫长的等,是在他五岁时。他还记得洛阳城繁花满枝,父亲说:“轶儿,在这里等我。”他的父亲上官皓,是曦朝退隐的尚书令,美容止,性刚直。父亲被人约到这所名园的深处,像是要谈什么紧要事。上官轶生来不像其他孩子一样爱嬉戏,便懒洋洋的等。虫儿爬上他的木屐,他伸出玉白的脚趾让它通过。春风如扇,上官轶长长的睫毛被风吹动。

他的母亲是南朝人,所以上官轶才会穿木屐,这使他常被亲戚的孩子们取笑。虽然母亲是天下第一高门琅玡王氏出身的才女。但因她一意孤行的嫁给北朝使节上官皓,被指责为“淫奔”,南朝王家也根本不认上官轶这个外孙。小小的上官轶精致如璧人,读书如有神助,但却没有多少人愿意跟他一起玩。大家不过开玩笑叫他一声“南蛮子”,他就能半天不开口。可他母亲就是南朝人嘛。小孩子们以为上官轶是仗着自己比别人好看,聪明,故意不理人。久而久之,他总是落单。

文成帝末年,北朝连年饥荒,四方烽火又起,朝官们各自为政。上官轶曾听父亲对母亲激昂愤怒的说:若不是南朝积弱,曦朝早已岌岌可危。但皇帝却沉湎酒色,迷恋丹青乐器。诸王狼子野心,皇帝也坐视不理。母亲相对叹息。

他等到太阳西斜,父亲却还不回来。他终于起身,花丛深处,父亲躺在那里,他的身上已经被花瓣覆满了,好像是一床被子。但他的身下,土地都是红色的。上官轶摸了摸父亲的脸,还是温热的,但是他心口上冒出来的血,却已经冷了。

上官轶经常梦见父亲回来了,但那只是梦。父亲死后的一年,他没有对任何人开口。等到一年后的春天,他又开始说,可却变成了口吃。上官轶的曾祖母崔氏年老,格外疼惜他,亲自给他剪发。老夫人眼睛昏花,刀割破了他的后颈,他也不吭声。等到母亲问他,他才说:“太……太……夫人……年……年老,我不能……伤老人……人意。也……不……不疼。”他母亲搂住他,泪如雨下:“你父亲是被人暗杀的,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做官。”

他点点头,清澈的眼睛望着母亲的面容。他困惑的想父亲会如何说,假如他有遗言的话。父亲教上官轶写得头三个字:忠,智,忍。他绝不忘,也不敢忘。

第二次的久等,是在嵩山元石先生的别业里。上官轶十一岁,他跪在元石的居室前,求先生收他为弟子。他想要追求真知,但世间却已经没有多少人可以教他。因此他跟母亲一起来到了嵩山。母亲要跟着他上山,他却不让。可千辛万苦的来了,元石先生让童子出来请他回去。上官轶不作声,一直长跪着,雪花飞飘,一会儿就堆起来。上官轶咬紧牙关,忍耐着。原来真正的寒冷,骨头都会钻心的痛。

童子出来几次,叹息不已,上官轶只对他微笑。他眉目清丽,笑起来有划破寒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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