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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出书版)(251)

“皇上……臣……臣领旨谢恩。”

天寰的身段一下下地颤动,他好像在和死神抗争。我紧紧地抓住他,他却推开了我。他审视着我,好像我变得陌生了。

“皇后,门槛内放着朕所绘的一幅画。赵王来此宫,曾注视良久。临别……朕决定赐给他。你去送送他们吧。”

“大哥……”

“皇上……”

天寰终于躺下,不再说话。

我艰难地提起一盏灯,和往常一样,穿过宫廷的黑暗外,走向光明的地方。

门槛下,一卷图以黑色丝带扎系。我捧起来,双手哆嗦,看到装裱,我就知道这是天寰曾为梅花树下伫立的我绘制的。画里,那个清艳尚且天真的少女,被永远地留在过去。

阿宙好像明白了皇帝所赐画卷的含义。他抱着浩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我。我静静地注视着他。

泪珠顺着阿宙的凤目滑下。泪水洗涤了他的眼睛。那双眸子,就像我青春岁月里蜀州里的溪流。

不止梅花图,一幅幅图卷都在我的心里翻过。我望着他耳边垂下的一根白发。

夜风里,柳絮无声地飞扬,就像浅绿的雪花在飘,就像神奇的飞到春日里的桂花……

这次他必须走了,我不可能留住他。

我在门槛里,他已在门槛之外。我隔着门槛,亲了亲他怀里的孩子。

“小虾,你……你……”阿宙的话不成声。他叫我“小虾”,他来不及送给我一首骊歌了。

我把图画放在他的臂弯里,展开了笑靥。这一刻,香花树在我的心里开花了。

我对他一躬,“阿宙,一路平安。”

二十年,二十年,你我又在哪里?对我来说,好像不需要知道答案了。

我没有踌躇,转身回到天寰身边去。殿门在我的身后重重合起。

我急切奔跑起来,一切都被我甩在脑后,我只要他,只要最后一刻两个人的宫。

“天寰!天寰!”我的裙带飘舞。

他必有等着我!

我没有失望,他还在等着我。

这一幕,真让我猜测了许久。

我笑了,原来预言是真的。他漠然地瞧着我,身旁有一把金壶。

“天寰,你还是要让我给你殉葬吗?”我止步问他。

我并不觉得自己可笑,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天寰提醒过我、警告过我。

我给了阿宙很多次机会,所以天寰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纵然有一纸诏书送阿宙去西川,纵然我放弃了自称为“朕”的建议……他还是要带走我。

说实话,假如天寰不死,我根本就不想死。但天寰要死了,他想让妻子和他继续两个人的宫的誓言,我为何要反抗?北朝早就有杀母的习俗,那种血液从未离开天寰。

太一不是非要我不可。他有自己的智慧,有顾命大臣,有喜欢他的宝玥。

浩晴被送到远方,他不需要我了。

南朝彻底地平静,我只是历史的一部分。

对一个满朝上下都怀疑与赵王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女人,我当太后,还过于年轻,过于美丽。

我是外表冷静而内心火热的女人,即使阿宙不再出现,那么别的年轻男子呢?

他不能保证将来,只能保证现在。

天寰咳嗽,面向墙壁道:“夏初,我在邺城就濒死过。我告诉过你,假如阿宙三天内写信来推举沈谧……你陪着太一上朝,我并没有全在养病,我看了你当时处理的奏折。”

其实我没有看到那份奏折,那是上官先生处理的。不过,上官先生早离开旋涡。

而且天寰的心绪不是此一事结成。今天阿宙不死,就与我动用皇后的金印有关。

在那之前,我无数次庇护了阿宙。我并非没有料到这个结局,所以我才把黄金团龙、黄金团凤给了太一。

那和尚预言我会被我所爱的男子杀死。我爱他,只有他能杀死我。

他要杀死我,因为我是他生命里唯一奢侈,为了我和他永远在一起。

其实,他若不杀我,让我注视着他死去,那是对心的凌迟,是一种真正的残忍。

我坦然道:“是我骗了你。天寰,我在你之前,先认识阿宙。我的身体,只属于过你。我和你婚后,感情也只属于你。我之所以会帮阿宙,会隐瞒你,那是一种本能。为什么这么多年,总是如此?我不愿意再解释,我了不能够解释清楚。天寰,百年说得对,我和阿宙只要还有一个活在世上,你不可能彻底放心。”

他眸子里的光亮逐渐黯淡下去,“我想看你喝了这酒。我……我没有几个时辰可以等了。”

昭阳殿的红莲,虽然在夏天璀璨,但是从来熬不到夏天。金风一起,白雁南飞,它们的红色就化为乌有,一片片地沉入池塘,化为淤泥。

我第一次见到天寰,就想到了红莲。红莲,在民间传说里,本身就是男女双双殉情之花。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更担心他等不到我。

这一生,我见识了几乎所有的辉煌、痛苦、丑恶、美。

我俯身,亲吻他变冷的唇。我微笑道:“我愿意喝。咦,你是难过吗?天寰,要知道你虽然不可一世,你虽然将成为一个传奇的皇帝,但你有时是多么奇特、多么傻啊。只有我才知道。”我抓起酒壶,他忽然牵住了我的腰带,可我还是仰脖喝下去了。

酒液温热,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一阵风吹散了我心中香花树的花瓣,我呛了。

我把酒壶放在地上,眼泪涌出了眼眶。看来我的身体还是不乐意,不甘心消忘的。

我不后悔。在牡丹未彻底凋残的季节,让他带着我离开这喧嚣的尘世,离开这窒闷的皇宫。我将跟着他渡江而过,徜徉在永恒的春天里。

我横躺在玉床之上。酒液燃起的火热灌满了我的身体,我的视线模糊起来。

我看不到天寰了。他在哪里呢?我着急:“天寰?”

他抱着我,我可以闻到他衣服上冬日松林的气息。他吻了我,他的口中还有春末的潮汐。

我不知道苍狼星是否会出现在夜空,我浑身都冰凉起来。我伸出手,摸到他的脸。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夏初,我们的诗是这样的吧。谢谢你,等到了天那边,就不会变了。”他的嗓音柔和而清冷。柔如沧海一栗,清如冰山之泉。他冷吗?不,他不再冷了。

我现在只能依靠他的热量了。那一点儿热量,就足够我做一个梦了。

我的嗓音都变了,我喘息着缠住他的躯体,用尽力气说:“……天寰……我们的歌,不是这样的,你记错了。我们的歌是……”

我贴着他颤抖着,哼起那首诗歌,是他一生中唱给我听过的唯一的歌。

到了此时,我的全身,我的脑海,我的整颗心,都是那首歌。

“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我的歌声断断续续。我累了。蒙眬中,我还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抱紧了我,“是啊,我记错了……夏初,我说醉拥丽人,醒握天下。可我一生,何尝真醉过?天下我带不走,我的死,但是我今生的醉。我只能带着我所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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