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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出书版)(252)

他的醉,便是我的梦。我不再能说话,心里的眼泪还给我所热爱的生命。

我耳边的人兀自说:“再一生后,我酒醒来,依旧能神州在握,笑傲天下。无论你在哪里,我一定能找到你……”

天寰,我不能听下去……我也要睡了。我一直就在梦里。天寰,我从未离开过你。

梦里,又见青山翠谷,金乌西坠。长身玉立的黑衣青年。站在少女夏初的身边。

那是我,那是天寰。他不再孤独,我不再忧伤。

男人和女人,并不一定需要对方才能美丽。

但西天里,残阳一片红色。若你我不携手共度长夜,怎见明日朝阳?

大鹏展翅九万里,那一轮落下去的红日,又从东方升起来。

第十四章 尾声

等那红日东升后,我的梦就醒了。而我的天寰,他一个人留在醉中。

我迎来了新的一天,而不是新的一生。

太上皇驾崩,山河同悲。葬礼的细节,对我而言是混沌的。很多年后,我记忆犹新的是:当人们按照鲜卑的习俗在太极宫前烧毁皇帝的旧衣时,那只垂老的大黑鸽子飞入了熊熊的烈火中。

我并没有死。天寰赐给我的酒,含有淡淡的桂花香。桂花,原来只是他留给我余生的毒。

天寰走了,鸳鸯失伴。两个人的宫,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宫。

我已死过一次。我只能活着,坚守住一个人的宫。

我记得他说,他若醒了,就一定来找我。我相信他的诺言,我要等。

天寰一生画了许多图,但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张他的肖像。我只能在清晨傍晚,在花鸟山川里怀念他的音容笑貌。天寰一生攻占了许多城池,但他没有给自己造一座皇陵。他所栖息的地方,还有他的父母。我不可能同那些痴情的鳏男寡女那样,我只对他一个人倾诉心情。我只能在星空里寻找他的位置。我再也没有找到过那支南朝带来、属于皇后的玉燕簪。我想,也许是我把它丢在梦里了,也许是天寰藏好了它,作为来生寻找我的记号。

新帝太一的年号为至德。他是个励精图治的仁君,正如我和他父亲所期望的那样。

天寰去世后的第四年,杜宝玥被册封为皇后。这两个孩子,是皇家里少有的青梅竹马的恋人。

新皇后宝玥搬进太极宫。身为太后的我,就搬到了椒房殿。

太一满了十六岁,我不再陪他上朝。

我住在椒房殿里,并不寂寞。我有书为伴,有茶为友。惠童、圆荷始终在我左右。太一最喜爱的事情,就是坐在椒房殿前让我听他抚琴。宝玥则是一个从不见怒容的静好女子。她的母亲,永远生活在童年里。于是她把我当成另一个能懂她的母亲。

崔惜宁子女成群,但常来和我闲聊家常。七王去世之后,七王妃便成了我的女伴。

善静尼姑、罗夫人都上了年纪,我爱听她们唠叨往事。

谢夫人在宝玥入宫后,坚决回到江南去。她说她想念着我的老师谢渊,只愿让他看到她的老态。

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天寰,也没有梦见过苍狼星。我倒是偶尔梦见我的父母,梦见与我远隔千里的浩晴。有趣的是在我的梦里,浩晴始终只有两岁。他有个小酒窝,雪白的小脸上带着顽皮的笑。

浩晴是天寰和我送给阿宙的孩子。我对他的关怀,不能夺去阿宙的抚养之功。

百年经常会写信来告诉我浩晴的情况。他忠心耿耿地守护着这个小主人。他曾经是宫廷里的枢密宦官,但现在会陪着小主人去采摘果实,去游玩风景。

我把天寰的遗物都带到椒房殿来,我不想让新的皇帝皇后生活在我们的阴影里。

不同的时代造就不同的人,他们何必与我们一样?他们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我把一切都布置成天寰活着时差不多的样子。

虽然我没有看到他变老,但我想象着他和我一起老去。他的琵琶,他的砚台,他的玉带,我都会亲自去擦,直到纤尘不染。

有风雨的夜晚,不论多么寒冷,我都会披起衣服,到殿外去看那棵桂花树。

每当桂月白露,天光翠合,我便靠在树下,吹着野王笛,观花絮随风。

桂花树一年年长大。

逢天寰的生日忌辰,我就在树下自斟自饮一杯桂花酒。酒越陈,香越是醇厚。

几度春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

至德二十年,终于来了。

立秋日,皇帝邀请赵王父子进京。皇帝说:“秋日将尽的时候,他们就会和我重逢。”

阿宙在我的心里,还是俊美青年,凤眼开花。

要再和他相见,我不免忐忑。其实,我们到了这个年纪,过去的尴尬纠缠早已被别人遗忘,譬如浮云而已。但我总觉得,当我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阿宙时,一直微笑在晨风阳光里的我,也不得不服老了。阿宙说,我永远不会老。但是,每个女人总是逐渐走向老年,无法回避。

老了,并不是说不美。那种美,是蕴涵在身体和面孔之下的,要在岁月流沙里才能发出玉一般的光芒。

天寰离开以后,我大约又轰轰烈烈地美了将尽十年。但过了不惑之年后,每一年荷花开放,我都会多几条皱纹;每一年冬雪飘洒,我就会添几根白发。我坦然面对着这样的变化,我不可能永远在美的巅峰。

我没有用化妆术去延缓这种衰老,也没有藏起我所爱的明镜。我愿意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微笑,看到自己眼中的温和光亮。我始终面对着自己。

至德二十年的桂花香渗透了全长安。善静尼姑邀请我去兰若寺赏桂,我欣然前往。

我带去了几卷我为文烈母后祈福的手抄经卷。天寰在时,这是他做的事。

善静尼姑道:“太后还记得那五层浮屠落成的时候,您作为桂宫公主亲临寺院吗?那一天,长安万人空巷……老尼还记得在那桂花树下,无意中看到您和五殿下合着风起舞呢。虽然您那时已是先帝的未婚妻,但老尼只是想:这对男孩女孩是多么美丽啊。”

我记得那天。阿宙拉着我在桂花树下踮起足尖。美丽的不是我们,而是青春本身。

我不禁笑了,“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五层塔下还没有长出青苔来,这里才几棵桂树,哪有今日这样桂树成林,桂影苍茫。五殿下跟我说: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长满芳香蓓蕾的花树。当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经绽放了,因此她永远是充满香气的……”

阿宙那天还对我讲了许多话,可我只记得这一句了。他所说的其他话,和其他场景、其他时候重叠起来,让我分不清了。

圆荷这几年心宽体胖,对我说:“我也记得那时候的五殿下。二十年了,不知道殿下变成什么样子。”提起阿宙,圆荷的眼睛亮闪闪的,好像她还是才出川的小女孩。

我们回到宫殿,皇帝在椒房殿的附近迎接我。

“皇上今日下朝倒是早了。”我拍拍他肩上积起的花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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