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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皇后(230)

词曲如在耳边,我喃喃的念:“悬头藁街蛮夷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一曲终了,萧焕放下竹箫,轻声咳嗽。

戚承亮闭目不语,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开口,却是向我说的:“小姑娘,我和小萧相识,是在十五年前。”他笑了笑,接着说,“那时候我还在沧州任副将,空读了满腹诗书,却只能在不到两千人的兵营里操练那些老兵油子,于是就常到附近的镇上喝酒买醉。那天我喝到半醉,朦胧间听到身旁有人吹起一首《水调歌头》,想也不想,就吟出刚才那首词应和。说来也巧,那个吹箫的人听到我颂词,竟然把曲风一转,硬是把一首曲子吹出了金戈铁马的味道。曲子一听我连忙循声寻找吹箫的人,没想到却看到窗外的马车上,坐着的是一个正在冲我笑着的青衣少年,一手持箫,身边还放着只药箱。”

说到这里,戚承亮又笑了:“现在说来也好笑,那时我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想把这个少年认为义弟。幸好后来一直顾忌着怕吓到他,就没有提。那天我请了酒,把那少年留下来攀谈,他告诉我说他叫萧云从,我就以小萧相称。小萧那次在沧州停了十几天义诊,我们每日都要喝酒相谈。此后数年,也会时不时地相见。后来我调任福州,小萧还专程赶来为我辞行。直到德佑八年,我被委任镇守山海关,在乾清宫看清御座上的那个人,才明白这几年我仕途的一帆风顺,得之于谁。”

听到这儿我接口:“萧大哥决不会是因为跟你熟悉,才把你升职的。”

戚承亮一笑,眉宇间傲气泄出:“我信以我之能,领兵不在任何名将之下。也信小萧有慧眼识珠,不会枉徇私情,把军国大事当作儿戏。何况,就算我是因为私情才坐上帅位的又如何?如果凭私情,才能报国为民,那我就凭私情,又怎样?”

早有传闻说戚承亮善于结交朝臣,常用大把银两收买当权者,因此才能十年来无论镇守那里,都从来没有出现过常见的武将和郡守不和的局面。

死守住所谓的气节和名声,却到处受阻,最终一事无成还怨天怨地的人我见得多了。然而戚承亮却能脱开那些拘束,一面对官场现状妥协,一面却从不忘初衷,被罢免后只留下卓世功勋,却家无余财。这样的人,才活得坦荡精彩。

我笑了笑:“戚大哥,有你这句话,凤来阁上下这些日子的奔波,心甘情愿。”

戚承亮也笑了:“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你,别再为我的事责怪小萧。”他说着,看我,“这几日在诏狱里照顾我的几位朋友,请你代我谢谢他们。如果不是他们,我恐怕得蜕层皮。”停了一下,他笑,“不过我也不信,自古以来被皇帝千方百计减罪,还小心藏在私狱里的犯人,能在牢里吃多大的苦。”

看着他点头,我笑,这些天也该看出来了。萧焕是在竭尽所能的为戚承亮减轻罪责。最初上奏上来的那些罪名,就足够让戚承亮满门抄斩,萧焕如果在那时就放任不管,戚承亮已经难逃一死。然而奏折递上后的那么多天里,萧焕还是在日夜操劳过问,他不是在想办法搜罗戚承亮的罪名,是在想办法为他开脱。

我却在那种时候,还去责问他,甚至冷语嘲讽,转身想也不想的就离开他。

在桌下轻轻握住萧焕发凉的手,我抬头向戚承亮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了。”

“这就好。”戚承亮笑,语调爽朗,半开玩笑,“我走后,小萧可就托付给你照顾了。”

“在下定当不负重托!”也笑着,我回答。

戚承亮一笑站起,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圆月:“曲终人散,小萧,我们就此别过。”

萧焕也站起,抱拳:“戚大哥一路顺风,就此别过。”

戚承亮微微拱手,一甩衣袖,也不再回头,径直就向外走去。

石岩还等在廊下,看到戚承亮过去,就掏出镣铐给他戴上,领他出去。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我还握着萧焕的手,抬头向他笑了笑:“萧大哥,明天还有早朝,我们赶快去休息吧。”

他轻点了点头,接着却咳嗽了一声,身子居然轻颤。

我连忙扶住他:“萧大哥!”

他摇了摇头,撑着我的手臂站稳,向我轻笑了笑:“不要紧,苍苍。”

月色下他的笑容依旧轻缓,脸色却苍白如雪。

我都快忘了,忘了他是个多护短的人。

当初在凤来阁里,为了几个弟子被杀,他能深夜出行,捣毁横行长江多年的七不坞,再危险的任务,他总自己前往。凡是被他认为需要守护的,他从来都是身先士卒,不容许别人有一点侵犯。

这次虽然戚承亮自始至终没有吐露半句埋怨的话,但是却是他亲手将一个自己曾经那么亲近的老友查办流放。

笑了笑,我看住他还拿在手里的竹箫:“这支箫你常用啊,还是送给段静雪那支常用?”

他微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那支箫啊……”

“快说,”我皱眉,做出逼问的样子,“那支箫你用过多少次?不准说谎!”

“那支箫的样子不错吧,苏州进贡的湘妃竹,五福拿了摆在案头占占地方。”他轻咳着笑起来,看着我。

“这么说你一次都没吹过了?”有点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我才想起来那天看到段静雪手里的竹箫是有些面生。今天他拿在手里的,才是他平时会用的那一个,样子比那支普通很多,却是他用惯的旧物。

原来是没注意过,八年前知道他擅长吹箫之后,只要他身体好时,我时不时的就要拉他给我吹一曲。再说当初云自心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看他摆出那么个好看的姿势弹棉花,拿着箫明明也一样好看……

抱住了他的手臂,我还是忍不住埋怨:“你都好久没吹箫给我听了,别怪我吃醋!”

他还笑着,我补上一句:“今天就算了,赶快休息!”

八月十六有三日一次的早朝,我却在萧焕还没有睡醒时,就悄悄起身。

裹着薄被跳下床,还没亮的天色里,他合着眼睛,还没被吵醒。

他其实一直浅眠,我睡相差劲,夜里翻身扯被子,都能把他惊醒,所以第二天起床时,我翻掉的被子总是被他重新整好裹在身上。

这次他是真的累了吧,从昨天到现在,睡得这么沉。

弯腰轻轻在他唇边吻了一下,我出门叫醒睡在外间的娇妍,告诉她萧焕还在睡。然后轻手轻脚飞快梳洗好,从养心殿出来,顺着甬道走到宫外。

戚承亮昨晚已经送过了,但是我还要送另一个人。

骑马从清晨的大街上飞奔而过,在城门前下马,我站在被兵士围住,挤在一起的那群犯人前。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腰牌给他们看之后,我穿过外围的人群,向里面张望。

这次被流放的人除了戚承亮的族人,还有其他获罪武官的家属,聚在一起足足有近千人。一朝间富贵成空,这些人脸上普遍挂着麻木的神情,成堆围拢起来,默默不语。艰难的让过几群犯人,我终于在一个破旧的马车旁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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