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很近，铁还三能看见他光洁的脸庞在晨雾中凝结的细小水珠，他的语声在铁还三听来就如这两匹骏马带着它们极媚的色泽挟桃花的香风奔袭而来，令他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不行。”点过头之后，铁还三才觉不妥，“小主人……”
“不过晚了一日，段兄那处我自会去说。”方白帝飘身上马，向铁还三微笑，“所谓宝马赠……”他眼波一转，“你不妨看看这马是否和你投缘，若你喜欢，送给你也没有什么。”
铁还三二话不说，不等方白帝眼睛眨定，已跃上马去。那匹桃马花等他坐稳，知道他是生人，故意扬起脖子嘶了一声，四蹄高举，昂首挺胸踏了一圈碎步，以示高贵健硕。铁还三喜笑颜开，叹道：“马如其主，与苏漪黑马的品格确有高下之分。”
方白帝笑了，看来甚至有一丝得意，双镫一夹马腹，那马腾身而出，几乎是一闪而至马厩门前。铁还三那马也是欢腾欲跃，却因未得骑手命令，只是不耐烦地原地踏着碎步。铁还三见它如此驯服，更是大喜，磕一磕镫子，紧随方白帝而去。
28
下了吊桥，两人也不局于水色山庄境内，只管沿小路往后山疾驰，桃花马步伐平稳，林间薄雾萦绕，令人疑是腾云驾雾。这一刻的畅快与清晨嫩草的气味一同充盈胸襟，总觉得那十万里水色江山在此时也当顷刻飞渡。不觉间水气更盛，铁还三一时失了方白帝踪影，那桃花马渐渐止蹄，原来眼前又是青池的碧波。方白帝坐骑在水波中徜徉而来，如落英涌在波澜之上。
“经昨日一役，我手下的人有的说你们是江湖上的仇家；有的说你们是朝廷的探子。”方白帝淡淡地叙述，好像说的是别人的家常里短。
“随便吧。”铁还三一笑，“反正明日我们就走了，随你们怎么猜。”
方白帝道：“我不用猜，却知道你们两者都不是。”
铁还三笑得更是舒畅，看着他道：“何以见得呢？”
“你胳膊上的所刺的难道不是香雄国的文字么？”
铁还三怔了怔，“你认识香雄文？”
“西域雪山的香雄国有多篇他国佚失的经文，独以香雄文写就，我倒读过。”方白帝道，“七年前苏毗伐香雄，香雄向中原求救，中原皇帝未发一兵一卒，以致香雄灭国。香雄人分散流居各地，无时不刻痛恨苏毗，对中原朝廷也多有怨意，你若是香雄人，决不会为中原朝廷所用。我又听说香雄王庭自古以来有一批出生高贵、心气高傲、武功高绝的宫廷卫士，将藏以武功秘籍的经文刺于身上，若你真是段先生之仆，那么能驱使你的主人，自然不屑与青池这小地方的匪寇为伍。说不定段先生还是香雄国王的后裔呢。”
铁还三默然半晌，慢慢策马走在柳丝里，手指因为握紧缰绳变得失血，看来和薄雾一样惨白，所以手背上迸出的青筋愈发显眼。而在方白帝看来，甚至有些刺目了。
他驱马走上前来，而铁还三似乎觉得他太靠近了，策马走开了几步，忽而道：“除非是出身西域雪山诸国，否则何以去读供奉雪山之神的经文呢？原来庄主曾在西域雪山国度中居住。”
方白帝幽然叹道：“那还是我年少时了。”
除却方白帝适才所言之事，铁还三还是觉得暗喜，来到水色山庄不过两日，竟查明了方白帝的原籍。
“西域雪山小国十五，不知庄主原住何国？”
“我无国无家。”方白帝将一声叹息转做成了一声冷笑，“不然何以流落至中原青池？”
铁还三笑道：“流落二字用得过于不妥。流转江湖便能成就白帝城，人人都会抛却故里了。”
“故里……”方白帝仰面，遥望心中梦牵魂萦的雪山，“你离开故国多久了？七年？还记得那雪山么？”
“日日夜夜看着她时，竟不觉其美，而今想来，日出的时候，她是沥血般鲜红的。”铁还三道。
方白帝便从鲜红双唇间深深吸了口气，“日暮的时候，她却是美人眼眸般的深紫色。”
“而当永恒的晴天笼罩其上时，那白色的顶峰似乎也映成天空的深远。”铁还三道，“老人们告诉我，如果人们以火一般的热烈爱着她，那她终有一天也会燃烧的。人们告诉我，她是天地间的镜子，白云倒影出羊群，草原映衬成蓝天，山风便回荡成神女的歌声。”
他又记起蓝天下总有召唤诸神庇佑的香雄五彩的旗帜绵延里许，噼噼叭叭在风中飞卷，拍得脆响。那时满眼满耳都是旗帜的颜色、旗帜的声音，纷繁迷人双眼。
铁还三摇了摇头，想摆脱这刻记忆，却见方白帝抬起袖子，拭着眼角。
铁还三从怀中摸出帕子，上前递给方白帝，“头发都洇湿了。”他说。
方白帝的发梢和睫毛上都结着迷蒙的水珠，他接过帕子，掸去的不知是春雾还是泪水。
“却把你的帕子弄脏了。”方白帝谦然笑着。
铁还三笑道：“原本想唱支香雄的歌儿，只怕你不高兴，算了。”
“那些歌儿天天都盘旋在我心里，时时刻刻都在唱，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铁还三见方白帝说了不少话，借机又问：“既然你无国无家，没有什么牵挂，既思念故土，为什么不回去呢？”
乱想，全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突见铁还三掉转头来看着自己，忙从嘴角露出个微笑回应。因铁还三的手腕上方白帝道：“人有多少是自在的呢？无国无家无牵挂，未必就能自主行事。有家之人无论去了什么地方，终有归宿之地；无国无家之人总怕去了哪里，再也没有离开的那一天。”
有人怕离去，有人惧停留——铁还三觉得世人种种实在太过幻妙，原先看惯了的世情百态在方白帝淡淡的悲怆之前，也变得面目全非。
忽有人在高岗上唱起歌来，纵情的嗓音令铁还三想起多年前带着草原的香味和雪山反射的阳光扑到自己身上的山风——山风便回荡成神女的歌声——他微微有点领悟。
29
薄雾终在这清风般的歌声中散开，苏漪抚着马鬃，远远望着方白帝和铁还三并骑在水边驻足。孤单的马蹄声在林中徘徊了一阵，又向她这边走来。苏漪回首，看见段行洲百无聊赖拿马鞭在空中转着圈。
“快来看。”她忙向段行洲招手，指着方白帝与铁还三两人。
段行洲见她不打招呼，也省得去想她的名字回礼，因此点头微笑。
苏漪讶然道：“方哥哥怕是要将三姑娘留在这里了呢，你还笑？”
段行洲心里道了一声“谢天谢地”，往湖边望去，见铁还三与方白帝还在不住说话，忽地想起铁还三应是自己宠爱的丫头，与方白帝孤男寡女一处说话，自己理当生气。现在要装出勃然大怒已然晚了，他只得淡淡笑了一声，道：“这也不是方白帝做得了主的。”
“娶了三十个，还要惦记别人的丫头。”苏漪道，“你不管，我可要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