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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200)

如意三十日夜间竟无丝毫动静,段秉闻报便有些沉不住气,只得听从宋别的计较,召古斯琦前来协助成事。

古斯琦虽然写不好汉字,不过汉话已能说得彬彬有礼,“这两日苗人在京中走动着实不方便,想去太子府上也近身不得,只得选在此处。晚辈来迟,致先生久候,先生恕罪则个。”

宋别点点头,“时候不早,需将大事议定,早做准备。”

古斯琦将身后三十岁开外的随从也叫到跟前,道:“他与我同去,请先生将布置一同说与他听。”

此人面目之狰狞着实罕见,脸颊上刀痕累累,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体格更是无比雄壮,此刻上前向宋别躬身施礼,静静站在一边。

宋别将计策细细说与二人听了,最后道:“三更时,静远宫。”

古斯琦点头道:“先生放心,晚辈绝不辱命。”他领着随从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道:“我身为苗人,却奉大理太子之命与所有苗人作对,先生想必是瞧不起我这样的人。”

宋别一怔,继而大笑,“你若恃强凌弱,偷盗抢劫,我非但瞧不起你,还要取你的性命。然而这一件事,我却没有半点资格菲薄你。”

古斯琦道:“先生是豁达的人。”

“却非我是豁达的人。”宋别道,“君主身故也好,朝廷覆灭也好,总有人为之痛哭流涕,也总有人因尔拍手称快。既然你我恰恰是那些抚掌叫好的人,那便心安理得地图他个痛快。”

“是。”古斯琦笑道。

古斯琦的随从这时已跑得远了,似乎是赤脚撞在了什么坚硬之物上,他叫了一声,俯下身子摸索。

“什么东西?”古斯琦上前问。

那随从抄起一只锈迹斑斑的枪尖,笑着呈给古斯琦看。

“钦赐肃海公……”古斯琦自枪尖上流云飞卷的饰纹中读出年代久远的铸文,“这是肃海公的肃海神枪,这么些年来仍在公府之内,不曾让人盗去,可见枪上自有历代肃海公爷英魂守护,你却不如将此枪好好地供奉回肃海公邸祠堂中去吧。”

那随从脸上笑容立时褪去,如孩童般怏怏不乐。

宋别笑道:“此枪留在此处并不出奇,只因枪尖上铸有‘钦赐’二字,盗贼自然不敢拿出去变卖,哪里有什么英魂守护之谈?再者此枪主人尚不珍惜,随意抛弃,算什么珍贵之物?这位英雄既然喜欢,拿去物尽其用,有何不可?”

“哈哈哈。”那随从展颜大笑,从古斯琦手中接过枪尖来,撩起衣摆使劲擦拭枪刃。

古斯琦对宋别道:“先生行事无所顾忌,晚辈领教了。今夜静远宫会合,晚辈告辞。”

那随从抱着枪尖,丑陋脸上仍笑意不绝,向着宋别不住点头,才随古斯琦远远去了。

宋别掠身廊上,由此高处俯瞰东边院落,便是肃海公邸祠堂,列祖列宗英灵就在眼前,他却心生怯意,不敢向前一步。空落落暮风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仍能回想起二十四年前狂风冷雨的冬夜,怀抱明珠驻足于此,挥手将肃海神枪抛在身后,决意去国离乡的心境。此刻心中已无那时血脉贲张的悲愤,只是那枪尖撞在青石地面上的呛然回声仍似不绝于耳。

眼看三更天时,大理城上风雷大作,片刻之功,乌云奔涌,将满天繁星遮得不见。

大理王段希看着静静一道亮丽闪电过后,等着焦雷在静远殿上轰然炸响。

“嗬。”

段希猛抽了一口气,在惊雷余韵中打了个寒战。

象是有人悄声开了门走入,一股室外潮湿冰冷的空气扑在他的背上。段希转过身,一个清瘦的黑衣中年人,正立在奏案前,在昏暗灯光下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这两天的奏折。

“王上睡不着?”那人随随便便问道,象是侍驾多年,已不拘礼的近臣。

烛光摇曳,黑衣人的身形似乎跟着飘荡,段希不免觉得眼前的,只是一条魂魄。

“相迈?”段希不禁脱口而出,“你来看我的么?”

黑衣人似笑出了声,轻轻合上奏折,转脸道:“我不是金相迈。”

“那还会是谁呢?”段希仍看不清黑衣人的面目,疑惑道。

“如此看来,王上的故友可不算多。”黑衣人叹了口气,走近了些。

寂静中,稍纵即逝的强光照亮了黑衣人的面庞,段希却觉从不相识,困惑惊恐之下喝问道:“谁?刺客?”

他拔高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中,黑衣人伸手拿住奏案上的烛台,慢慢走到段希面前。

“原来王上已不认得我了。”烛光将黑衣人儒雅面目映得清楚,中年人清峻含笑,道,“我是宋别。”

大雨倾泻如注,硕大的雨滴敲打芭蕉,拼拼抨抨的好不热闹,段希仿佛在戏台上看到了喜欢的武戏段子,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我看看。”段希怯怯拉住宋别的左手,不曾感到宋别有丝毫退缩,于是摸到他微微弯曲变形的小指,用发颤的嗓音笑道,“果然是我那小书童不错。相迈死时,还懊恼自己为什么那么性急,关门时竟会压住你的手指,他对我说,年少时最担心的,便是肃海公老封君为你这根手指向他报仇,生怕你母亲手中的银针当面刺来,因此见你母亲时,总是用手掌挡着眼睛。”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双掌的颤抖,连忙放开宋别枯瘦的手指,抬起头来,“明珠可好么?”

“过得去。”宋别慢慢放下灯,那神色似乎要在夜里仔仔细细地写奏折,仿佛后面就要展开雪白洒金的折子,伸手取用白玉镇纸。然而用那样的气定神闲从背后缓缓掣出剑来的一瞬间,象是从静远殿的地基中涌出无数灵魂低吟着冲天而去,薄如蝉翼的雕雪剑在他手中低沉咆哮,连窗外磅礴的雨声竟也无法压制。

段希颤抖着坐正了身子,声音还算平静,道:“原来最后要我性命的还是你——是你便好——倘是些不相关的人,我只怕会惊恐乱呼;若是你,我便安心了。”

宋别笑道:“王上虽安心,我却心中不安。肃海公邸十一代,传到我这里却要弑君叛国,连走近祠堂的面目也无,更不要说死后泉下去见先人。”

段希道:“你也恁的迂腐了。良禽择木而栖,我非贤君,误我臣民,杀我忠臣,早不值得大理人追随……”

“哈哈哈……王上张口就能胡说这种违心的话,真是不由得人不生气。”宋别笑着喘了气,道,“王上难道觉得宋别此次进宫来,还会给王上一线生机么?难道王上觉得肃海宋家四百余人还不值得王上偿命么?难道王上觉得宋别心里还有一点忠臣孝子的良心么?王上一味委屈,就能说动宋别放下手中利剑了么?”

他雷声中不由大笑,手中雕雪剑低鸣渐渐散乱,“咳”,他举起衣袖,竟呛出一口鲜血来。

“来人!刺客!刺客!”大理王见宋别丝毫不为所动,趁机从椅子上滚下身去,向殿外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