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不密切也不遗忘的关注着,料想他那里对自己的情况也是如此,不远不近,非敌非友。
不是没想过还能再见面,只是没想到再次促成和他相见的,是另一次战火。
女真的东邻,大武的北敌,偃旗息鼓多年不曾主动进犯的鞑靼骑兵突袭边境,大同危急,如果失去屏障,京师将危若累卵。
作为属国的女真很快接到请求出兵增援的诏书。唇亡齿寒的依附关系,让他很快带着精兵赶去前线。
到达的那一天,大同以坚固如铁著称的城墙上,飘摇的招展着明黄的罗伞,大开的城门下,有个身披雪色貂裘的男子冲他微微的笑。
没有等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也没有隆重的冠带,身边只有寥寥几个侍从,大武的皇帝站在他必经的道路上,如同面对一个赴约的老友。
勒住疾驰的骏马,身后的五千精骑也在同一时刻勒马,马蹄激荡起的尘土中,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容颜,十一年的光阴,沉淀了彼此的年少锋芒,却留下了那年山海关的大雪中被他记下的模样,不曾被岁月改换一点。
策马一步步的走近,嘴角渐渐扯起笑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连日赶路的微哑:“小白,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库莫尔。”他也笑,叫出他的名字,没有丝毫陌生。
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大汗和皇帝说了什么。
他们只看到英挺的汗王跃下战马,接着,女真的大汗和大武的皇帝同时出掌朝向对方的掌心,相击,然后汗王伸出手臂,抱住皇帝的肩膀。
在战场中拼杀的将士们认得这种信赖的姿势,于是城门内外的两国士兵举起了兵刃盾牌,高声欢呼。
呼声震耳,士气高涨,如雷的欢呼里,他闭了闭眼睛,放开突然有些僵直的手臂,退步向身后的铁骑挥手:“进城!”
热烈而激奋的场面中,没人看到,汗王在放开皇帝肩膀后,微微颤抖着的手——那样的一个拥抱,其实是失控。
莫名其妙的,在两掌相击的瞬间,他看到了他脸上的苍白和眉间的倦色。
莫名其妙的,无视于数万士兵的环视,只想把他抱在怀中,用这个双肩,分担去他的忧虑。
于是真的就做了,伸手,拥抱,无比自然。
只是在做了之后,才意识到其中的含义。
才无法收回倾洒而出的感情。
跟随着铁骑奔驰的疾风,呼啸着从身边刮过的,再也掩饰不及的感情。
委入尘土,零落成泥。
轰然昏沉的脑中,唯一能想到的是——他的肺不好。
回头用自己的手掌,很轻的覆盖住身边那个人的口鼻,挡下扑面而来的灰尘。
没有躲开,近在咫尺的那双素来深沉冷静的黑眸中,闪出不能掩饰的惊讶和……疑惑。
几乎是本能的挑高眉头笑起来,大汗的脸上,涌上的是完美无瑕的戏谑和轻佻:“怎么样,小白?这么多年不见,对我是不是忘了情?”
和当年敌对时一模一样的调笑言辞,然而盖在那人脸上的手掌,在烟尘散去之前,都不曾放开。
皇帝的黑眸静静的看着他,刹那的慌乱退去,是一片看不透的深黑。
几乎紧贴的身躯,掌心挨着什么东西,微微偏凉,却有柔软的触感,还有很轻很细的气流,缓慢而悠长的,滑过手掌。
这样的暧昧,蚀入心肺,几乎不敢呼吸。
最终连最后一丝烟尘都落下,他慢慢收手,却在还没拿开的时候,就被皇帝一手抚掉。脸上浮着微红,皇帝脸上的表情,是和当年伪装男宠时,一模一样的轻俏微嗔:“大汗,我敢么?”
彼此都笑了起来,相视一让,并肩走入城门。
方才无言的一切,被当作一场玩笑,抛在身后。
到了之后才知道,戚承亮获罪之后,北疆无大将可用,就算御驾亲征,带来的,也没有真正能独挡一面的名将,只有皇帝尽力调度周旋,让这些人各司其职,所以皇帝下榻的行馆中,常常有灯直亮到天明。
微气着这么多年过去,这个身体并不好的人喜欢勉强自己的脾气还是没有改。亏得那个女孩子,如今他名副其实的皇后不在这里,假如她在的话,恐怕不会任自己的丈夫这么干吧?
战时的时间总是紧迫的,城外的进攻很紧,见了面,也是没日没夜的探讨着攻守敌情,在城下再见后溢出的那一缕异样情愫,自然而然的在金戈铁马的硝烟中冲淡,偶尔从胸中冒出头来,也都是在微微的试探之后,被小心的回避过去。
只能如此了罢,只能如此。
大武正当盛年的皇帝,女真壮志不减的大汗,除了如此,还能怎么样?
就连这份在外人看来还算融洽的友谊,保持起来,都算是不易。
所以,算了。
如此而已。
两国同盟,总少不了勾心斗角、锱铢必较,那日在他房中为着女真明日出阵的士兵数目,各展心机的争执了很久。
终于达成了协议,他起身告辞,将要走到房门处,却突然被留在原地的皇帝叫住:“库莫尔,你等等。”
心底颤了一下,他连忙转头去看,那个人在灯下侧着脸,脸上有一片异样的红晕。
不动声色的往回走,他轻声问:“怎么了?”
微抿着薄唇,淡黄灯光下的那人额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几粒细碎的汗珠。
手指颤了颤,涌上心头的是一种措手不及的感情,撑的胸腔发疼。
曾经出刀向他劈去,狠辣决断,毫不容情。
曾经百般逼他毒发,任他在自己怀中咳血将死,也没有松开钳制的手。
此刻却非要颤抖着用尽力气,才能克制住想要为他抚去汗水的双手。
是十一年的时光改变了他,还是用了十一年的流光,才找到了远在是十一年前就破土发酵的什么?
那边静了一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才开口,气息里有不易觉察的波动:“我今天下午路过几个偏将的营房,被劝了一杯酒……”
往事猝然闪现在脑中,他毫无知觉的捏紧了拳头:“是冷酒么?”
略顿了顿,皇帝眼中闪过些诧异,再次开口:“不是,是温过的……”再次顿了顿,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启齿,“当时在他们营房中的,还有几位女子,那个酒……大概是那种酒……”
愣住了片刻,他才明白过来:下午皇帝无意间路过偏将们的营房,恰巧几个偏将正叫了随军的军妓在营房中喝酒作乐,那一拨人就这么被撞见,尴尬还是有的。幸好皇帝性情随和,对待臣下一向也温和,估计责备了几句就算了,于是尴尬中的将军们,就劝了一杯酒给自家皇帝。皇帝一定是没有推托,顺势喝了。只是那个酒,可能是专供男女间寻欢而加了料的“那种”酒……
阴差阳错,啼笑皆非。
大概是看到了他哭笑不得的表情,皇帝脸上的红晕更大,居然急着咳嗽了几声:“……库莫尔,你要笑以后可以笑,你有没有解酒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