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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颜纪事(63)

徐敏之入狱以后,俆晏很快“病愈”。

国辅汪家的璎珞姑娘钟意俆晏,差近身丫头频频传送诉请的书信,俆晏既不接受,也不拒绝。俆晏不曾跟真珠提起,但是真珠在徐府耳濡目染也知道,汪国辅跟徐家祖父长久政见不一,俆晏要想撼动徐家在楚国的地位,国辅会是最大的助力。

又月余,真珠趁着俆晏出府陪汪姑娘礼佛,悄无声息地离开,他当夜回来,在书房静坐至破晓。

俆晏这厮不仗义,我听完他的故事,他却不愿听我的,任我眼神热切地追逐,他自岿然不动。门外适时响起真珠犹豫的脚步声,他面上带笑,含蓄赶人。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小满姑娘不去尝尝李家铺子的……”

“……芸豆糕,我这就走。”

第45章 她的陪嫁是二两□□

李家铺子的芸豆糕没有真珠做的蜜汁藕好吃,我只吃两三个就腻味了。旁边的妇人一边替男人布菜,一边温言指责小子不该欺负妹妹,小子不高兴地趴在爹爹膝头,也不吃菜,也不理脚下一直拽他衣裳的缺牙小姑娘。妇人好笑地推推他的脑袋,再挠挠胳肢窝,终于逗得他咯咯笑出来。

我看着这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忽然想起梦里泣不成声的妖姑娘,她的娘有没有也这样挠她胳肢窝,哄她发笑?

我乘着月色回去,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今夜太子清越出现,那我就既往不咎,他与我总还是有些情分的,再说妖姑娘是个虚浮无萍的,万一消失,上穷碧落下黄泉都难找。

然而太子清越铁骨铮铮,并不想屈就我,我最终还是没在破晓前等到他。

我眯着眼睛,意识渐渐抽离……

白发青年瞪着妖姑娘,眼神很冷,妖姑娘抖着嘴唇屈膝要跪,让白发青年一把拉住。

“你不必再跪我,我不是你师父。”

“……师父。”

妖姑娘执意跪下。

白发青年避开,冷淡地看着门外的大雪。

“师父,王珏很重要,我不能不管。我头上的素钗,我的胭脂眉粉都是王珏赠予的,王珏带我逛街,说我是个好姑娘,师父,他比我的性命都重要。”

青年不为所动,只淡淡道:“你的性命并不重要,他的也不重要。”

妖姑娘愣愣地看着青年,迷茫道:“那师父当初为什么救我?”

“我原以为是只野狐。”

“那师父发现我不是野狐,为什么不赶我走?”

青年转身看着她,不为所动道:“在我眼里,你跟野狐并无不同,我并不是一定要驯养野狐还是驯养银狼,还是离光你。”

妖姑娘蓦地想起最初青年清冷的眼光,他看着她,仿佛在看一棵树,一簇花,一只野兔,一块石头……她眨掉一串泪珠,倔强道:“即便到现在,在师父眼里,仍是没有不同么?”

青年轻轻抚摸袖里的短刃,淡淡道:“仍是。”

妖姑娘的眼泪掉进一张一合的嘴巴里。

“那师父为什么跳崖救我?”

“你在荒漠让狼群攻击过,三十七处见骨伤,七天痊愈。你以为你跳崖便能得偿所愿?徒添伤痛罢了。”

青年推开门往外走。

“我从不收徒,我一直只是收留你,离光,我们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妖姑娘缓缓站起来,脸上的眼泪一瞬间冻结成冰,她默默看着青年渐行渐远的背影,淡色的眸子里渐渐升出浅浅的恨意。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相依为命,原来却是你收留我。我稀罕你像收留一条狗,一只野兔一样地收留我?你早该让我知道,我这么些年来的不依不饶纠缠不休并不曾唤起你的感情,你一直只是在驯养我,就像驯养山野里不羁的畜生。

妖姑娘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瘟疫让这个原本热闹的城镇变得死气沉沉的。她下意识地去找王珏,但是王珏大病初愈,王家举家北迁避难。王家原先的总管从门缝里递出一封信,王珏信里告诉她他不愿意走,奈何家里老爷子手腕强硬,硬是让四个壮汉抬他上的马车,奶奶个爪儿,他是让人劫持的!他说最多月底他便回来,北边那个城镇最有名的小吃是驴肉火烧,他会带回来让她尝尝。

大雪,微风。

妖姑娘捏着信纸,慢慢往前走,两侧冷冷清清的,没有师父,没有王珏,没有半个行人……她的衣裳分外单薄,天寒地冻,她缩着肩膀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尽头是祁府的朱漆大门。

她走到近前,抬手轻轻拍门。

光儿,娘找不到你就后悔了。

光儿,娘是鬼迷心窍了,娘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爹。

光儿,你先走,一会儿有人来,娘就说是让路过的义士救下的,人也是义士杀的……快走……

光儿,娘替你绣了一张罗衾,百鸟朝凤图案的,一直压在箱底,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光儿,你去潼关街找我,我住在那里,我夫家姓祁。

光儿,不要让别人知道……你能杀人能救人……会有麻烦的……

光儿,娘是一直惦记你的。

路对面的宅邸忽然探出一颗脑袋,那人大约是总管或护院,虽然让持之以恒的拍门声烦的想挠墙,说话态度仍算平和。

“姑娘,祁家这月月初就搬走了,匆匆忙忙的,我记得搬走的前一天夫人跟小公子遇劫差点丧命……”

妖姑娘脸上血色褪尽,她不由自主向他走去,缓慢而尖锐道:“你再说一遍。”

那人如临大敌,叫道:“你站住,我告诉你瘟疫肆虐,你再靠近我可用棒子抡你了。我下手可黑你留着点儿神。祁府现在人去楼空,你要是不相信自己翻墙进去看看。”

那人嗖地缩回脑袋,哐当关上门。

妖姑娘颓然蹲下去,眼神发直。

你怕我,我救活你的小葵,你还是怕我,你怕我什么?我还能害你么?你惦记我什么?你是惦记着让我离你远远儿的。你说你后悔,我竟然就相信了,你当年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养了六年的女儿跌跌撞撞地跑开而不做声,你怎么会后悔?!

妖姑娘嘴角缓缓带出一抹笑,她站起来大步走回来时的路,那里有个义庄,义庄里堆放着附近城镇所有感染瘟疫的人。

她六岁那年陡生变故,从此生出一手活人命一手要人命的本事,她娘怕她,她师父恼她,她救了娘的小葵,她低眉顺目伺候师父长达七年,但是谁都不领情。呵,她倒要看看,她逆天而行到底会发生什么。

义庄不许人进出,衙役奉命三班倒地守在门外,官府统一配发的灰棉袄并不能阻挡凛冽的寒风,但是再冷也没人躲进门里避风。妖姑娘远远看见那些青年衙役冻得拼命跺脚,表情僵硬麻木。他们宁愿千里追击嫌犯,也不愿意冒着被传染的风险束手无策地在这里守着,但是如果没人守着,这场来势汹汹地瘟疫将会在最多半个月里席卷整个城镇,再半个月,周边大大小小十几个城镇将无一幸免。而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妾儿女全都在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