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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颜纪事(62)

“真珠一直不知道?”

俆晏似乎想起有趣的,笑道:“最开始,她不知道。”

俆晏意识初醒看到真珠温言软语地哄着他替他擦手,她眼睛弯弯的,笑得像个孩子,嫩白的手指刮着他的鼻头亲昵地叫他小媳妇儿。他僵硬地别开脸,羞愤的感觉铺天盖地,若是徐敏之在场,他会毫不犹豫将之碎尸万段。

真珠从来也不是个伶俐的,当然看不出来俆晏有什么变化,她只是嬉笑着一边逗他,一边在他手上打胰子。他午后趁她不注意跑到后院跟厨娘养的两只小羊打架,弄得一身灰尘。

真珠收拾干净,握着他的手,认真道:“俆晏,我跟你说过,你有嗽喘,不能靠近花圃跟小羊,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不是还想再让药饼烫一烫?”

俆晏想抽手,奈何真珠的力气很大,且她看起来是真着急了。

“你看着我,是谁让你去跟小羊玩儿的?是不是你二叔?”

俆晏低头不语。

真珠大约察觉自己的语气有点严厉,她踮起脚尖额头在他下巴上蹭了蹭,道:“俆晏,你听话,不要信你二叔,也不要吃他给的东西,他是坏人。你饿了就来找我,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你要是无聊,我陪你捉蛐蛐儿,抓鱼,行不行?”

俆晏神色复杂地看着真珠头顶的朱钗,半响,微微点一点头。真珠眉开眼笑,伸手轻轻刮过他的脸颊。

徐敏之再来送药的时候俆晏浑身发热意识不清,他前一晚让徐敏之的儿子哄着跳进池塘里捉泥鳅,叫冷水激着了。真珠看到徐敏之手里的茶碗,冷笑道:“徐二爷,你侍奉你们家老爷子也像害人这般风雨无阻?”

徐敏之懒得理她,哐当一声直接把茶碗磕到方桌上。

真珠咬唇,缓缓拿起茶碗凑向俆晏嘴边,哄道:“俆晏,来,赶紧喝,你喝完,我们打发掉你二叔,我给你唱曲儿。”

俆晏迷迷糊糊伸手挡开。

真珠坐在床沿搂着他,一手替他舒背,一手端着药汁缓缓喂进去。

徐敏之心满意足地看着俆晏喝得一滴不剩。

“哼,终究是制陶女生的,空有惑人的皮相,不识时务。”

真珠反手替俆晏抹掉额上的冷汗,娇笑道:“徐二爷,您这碗药里面到底是些什么药材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药有相生相克,我虽是镜楼的卑贱姑娘,也还是懂的。俆晏吃了您的药,便不能再吃厨房刚刚熬好的麻黄汤,我看着他这忽冷忽热的也实在不落忍,您要是没什么吩咐的就回吧,我带着他睡个午觉,兴许也就好了。”

徐敏之哼一声,瞪一眼俆晏在榻上翻来覆去难受的模样,甩手离去。

真珠立即关上门,哄着俆晏张嘴,俆晏耷拉着眼皮,听话地凑向她,然后在要吐出来的前一刻不着痕迹地退开。

真珠把他裹在被子里,捂得紧紧的,他闭着眼睛,嘴唇泛白。

“俆晏,你好好睡一觉,睡醒我给你做豌豆黄,我知道你难受,忍一忍,厨娘熬得麻黄汤也不知能喝不能,你祖父年岁大了,眼神不好,整个徐府也不知道咱们能信谁。你要是好好儿,谁敢这么欺负你……你要是好了,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滚蛋吧。你二叔拿我羞辱你呢。”

俆晏眼睛半睁,一脸倦意。

“我不吵你了,你赶紧睡,咦,你怎么越来越冷,我再给你抱一床棉被去,你等着。”

但是再多的棉被也难抵挡俆晏从骨髓里冒出的寒意,真珠单单以为他是让冷水激着了,其实作祟的是他娘胎里带出的寒症。真珠差人去请郎中,那人拿着真珠的钱应得爽快却再也没回来。真珠走投无路,俆晏眼睫结霜的模样也实在可怜,她踟蹰片刻,脱掉衣裳钻进俆晏怀里。

俆晏没有给我详细描述他的这场春梦,但是春梦么,大约都是那么回事儿,他迷迷糊糊啃到她嘴上,她矜持喜悦地迎合,她的腿儿在他腰间蹭啊蹭的,蹭出他难耐的欲火,然后……最后……阿都,你不必伤怀,其实世上如你这般稀里糊涂落地生根的比比皆是。

俆晏半夜惊醒,真珠背对着他正抹眼泪,屋外的大雨哗啦啦的,她絮絮安慰自己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我虽终究不能得他青睐,但是好在这世上能跟他同榻的倒也不多。我不吃亏,我本来就是镜楼的姑娘,以前空担个虚名,实在委屈,眼下总算是坐实了。这下踏实了。”

俆晏闭上眼背过身去。

真珠睡得死,俆晏从她怀里钻出去,在府外走一圈儿,跟庄王爷对酌几杯,再带着一身凉气翻墙回来靠着她躺下,她根本察觉不到。俆晏仰仗着真珠糊弄徐敏之,却并没有因此对真珠生出情愫。他还是看不上她,以前是看不上她的出身和不自量力,如今看不上她愚昧的飞蛾扑火。他表面恬静自然,内里却十足高傲。他会好好待她,但仅此而已。

他的傲骨铮铮维持到真珠突然跟他告别。

他弄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只在某一天清晨,她端给他一碗清淡的小米粥,一碟咸菜,两只馒头。他耷拉着眼皮,不爱吃她亲手腌制的咸菜,古怪的辣中带甜的味道,她愣愣地坐在床榻上,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凑上来软语哄着。

“俆晏,我也不清楚你假作糊涂是想做什么,大概没有我你也能做成。我知道你不好开口赶我,我要是面皮再厚实一点,就再多撑些时候……你也不用觉得亏欠我,我要什么早想好了,你给我三百银贝吧,我娘跟师父打算搬去卫国,我不想去,我需要在蔺安城租个院子再买些制香的用具。哦,你二叔要是知道我让你吐药,恐怕也不能轻饶我,你替我遮遮吧。”

他低头喝粥,掩去瞬间的烦乱。

“看在我照顾你也是尽心竭力的情分上,以往我有做的……咳,不尽人意的地方你多担待。劳烦你想个法子送我出府,我昨夜想过爬墙,但是围墙太高了,四处也没个木梯,你二叔不防你,却防我。”

俆晏终于喝不下去了。不尽人意的地方,是指那场春梦?他手指修长轻轻敲击着碗壁,世间女子贵如生命的初夜,她却如此轻描淡写。若不是那夜他前行受阻,真要以为她是镜楼挂牌迎客的姑娘。

他抬头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圈儿,问:“怎么发现的?”

真珠缓缓道:“你一饿肚子就会发脾气,根本哄不住,我若多劝几句,你能直接推我一个跟头……我原是怀疑,后来故意饿你两回,你只是有些烦躁,并没有跟我大呼小叫。”

俆晏闭上眼睛,似乎是有这样一帧画面,她灰头土脸地躺在鹅卵石地上,他蹲着,看到她流着泪,嘴巴一张一合。

俆晏不让真珠走,徐敏之没有除掉之前,她只有在他眼皮子底下才是安全的。他是这么跟真珠解释的。真珠毕竟是个惜命的,且俆晏主动开口留她,她也欢喜,便暂时留在徐府。

只是俆晏渐渐不是原来的模样,他不再是那个蹲在徐府门外冷漠地讥讽她不自量力的,也不是那个坐得端端正正地笑眉笑眼品尝各色小食的,他用尽心机算计着徐府一家老小,几个叔伯相继被罢免,徐从之流放边疆,而徐敏之则被查出跟几年前的一桩科考舞弊案有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