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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颜纪事(24)

然而春桃真真是个不讨喜的主儿,我这儿刚刚不着痕迹地抻长脖子,她忽然吹熄油灯,打着呵欠钻进被窝里。

“小满姑娘,我都忘了,我明天还得去台园打扫。台园住的依依姑娘是个孬脾气,上回寻着窗外空地上几片茶渍,泼我一身隔夜茶水。”

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炯炯有神地清醒着,我必须再次强调,太监故事真的很缺德。

后半夜窗外秋风拔地而起,呼呼地,我裹紧棉被听着院子里木桶倒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声音渐渐沉入梦里。

梦里更冷,皑皑冬雪,一个长相妖里妖气的小姑娘倒在雪地里,眼睛微微裂开一条缝,看着一个清俊的白发青年由远及近慢慢走来。他远远地看她,眼神波澜不惊,仿如九重天外历尽沧海桑田的神仙,她眼神阴狠,活脱脱大漠里蠢蠢欲动的幼崽。大雾从四面八方推来,将将在白衣青年向她俯身的一瞬遮住冬雪和山头。

冬去春来,一条清澈的小河缓缓从后山流过,青年坐在河边看书,妖姑娘蹲在他身边怏怏钓鱼。鱼儿在水里游啊游,一回两回三回地避开弯弯的鱼钩,她沉下脸哗地抽出鱼竿咔嚓咔嚓折成三段,顺手抢走青年手里的书愤愤丢到一边。青年慢吞吞抬头看她,眼神恁地清冷,仿佛她并不是相伴两年的徒弟,只是悬崖上的一株草,小溪旁边的一块石,后山荒坡上的一棵树……妖姑娘这么个脾气娇纵的竟也色厉内荏地不敢回视。

意识转醒的那刻,我清晰地感觉到颊边有道浅浅的呼吸,伴着似有若无的彼岸花香,一下一下,撩拨着我脆弱的精神防线。我睁开眼前认真地想这是想劫财还是劫色?劫财乱棍打死,劫色倒是情有可原。

唔,虽然被贬作凡人,不太能识别九重天外的仙友,但是今夜来看我的好像是龙九。

龙九坐在床边俯望着我,眉目处几分淡漠几分感情,我枕着胳膊瞅着他想很久,最终只找到“好看”这个词。要形容一个人长相好,最朴素的说法是“好看”,然而凡世一些酸文秀才大多嫌“好看”这个词普及面太广,大街小巷老弱妇孺人尽皆知,于是纷纷想出一些生僻的形容来展示他们广博的学问,譬如:鸾姿凤态、浮翠流丹、韶颜雅容、盛颜仙姿……我拿着这些词一一套用,觉得都不能完全概括眼前男子眉目间的景致,于是追本溯源,稳妥地点评:好看。

“龙九,我刚刚梦到一个青衣白发青年,与你竟有几分相似。”

“相似么?”

“唔,毕竟还是梦里幻化出来的,属于异象的范畴,我一觉睡醒竟就记不清了。你这么一反问,我却不确定了。”

“那便算了,不必刻意回想。”

“……龙九,你这么看着我,我怕我会把持不住。你往后退退,我下床与你把酒言欢你看如何?”

他缓缓道:“你念他倒是念的紧。”

我一顿,当作没有听到他话中的蹊跷,曲起左边膝盖,右腿高高搭上去,施施然打着摆子,道:“龙九,夜深人静的,你这么找来,顾虑到我见不到异像,闻不得异响,还刻意化作凡人模样,这份用心真是让我感动。你想做什么便随兴去做吧,我不拦着。”

“随兴啊……”龙九缓缓俯身,眼角渐渐染上笑意,淡了眉目间千年万年的生疏。

我嫌他太慢,伸臂一勾,重重亲上他的……下巴,唔,角度有误,第一回,难免手潮,我不屈不挠地往上一伸,终于啃到嘴上。

古语有云:春宵一刻值千金,绝知此事要躬行。我略一思索,翻身将他压到散发着隐隐霉味儿的通铺上。

他屈居人下,凤眼似笑非笑,“……真当我是东海重泠?”

我眯眼看着他的衣襟深处莹白美好的肩膀,嘿嘿一笑,俯身啃过去。

“丹熏山的樗柏精体贴得很,刨出十来坛桃花渡讨好奢比尸,请他关照燕京的气象。你倒是不讲究,枕头被褥半年也不拿出来晒上一晒,枉费他一番心意。”

我啃着他的肩头和细美的颈项,一只手慢慢伸进他底衫里,口齿不清地应付:“明儿个就晒,你才躺这么一时半响的。”

“玄光,你曲怀宴初初见我便问我名讳,我至今未答,你便顺水推舟将我当作重泠吗?”

我啃的百般卖力,他却意兴阑珊,这是对我本人极大的不尊重,“龙九,你今天废话出奇的多,这种时候,默默耕耘就好。”

“默默耕耘啊……”

我顿住,忽然想起今日初潮。

我爬起来,看看不远处睡死的春桃,暗暗嗤笑自己,这么急不可耐的,真是丢我丹熏山一干活物的脸。

曲怀宴之后,小狐狸精曾经精辟地总结过我惨败的原因:急色。当其时,我恼羞成怒,伙同樗柏精以及耳兔灌她两杯桃花渡丢去天际勾引当日的值日功曹,害她闹出不少笑话。然此时,我恨不得对之顶礼膜拜。小狐狸精道行虽浅,然其对凡间戏本以及□□关系的研究之深,足以充当我丹熏山资深情感军师一角。

他缓缓坐起,从容地轻抚衣袖。

“我回回不经意见你,都会没有自知之明地以为你是专门来看我,但是你总能找到让我很忧伤的理由,表明只是偶遇。今儿大半夜过来,好脾气地任我又亲又压的,却又是怎么个意思?”

“我的理由,你都信了吗?”

“太子清越,你这有点不讲理,你察觉了吗?”

他见我终于松口,面上一缓,起身往外走,我下意识看看睡在一旁的春桃,心想,太子清越居然还是个脸皮儿薄的。

我跟着他出屋才发现天边竟然满满一轮明月。微微有风,但是并不是入睡前凛冽的秋风,倒像是从月宫刮出来的,徐徐缓缓的,怡人心脾。

太子清越袖间的彼岸花香在这清风里愈发浓烈,我闻着,渐渐染上一层醉意。

“太子清越可是有意于我?”我情不自禁问。

他闻言回头看我,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道:“玄光,你道为什么你转世投胎,模样未变,记忆未失?”

我想了想,认真道:“虽说如今不辨仙友面目,但是过往种种确实根植于心,所以,嗯,你说的对,记忆未失。但是模样未变这点我绝不能苟同,我虽记不得我做丹熏山玄光时的模样,却断断不是如今细眼塌鼻的惨状,你再看看赵小满这平铺直叙的小身板儿,我每每沐浴潸然泪下。”

他默默看我,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顿了顿,清声道:“你闻着这彼岸花香,可知我从哪里过来的?”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奈何桥对岸种着彼岸花,但是你这么矜贵的神君,断是不会造访地府那种鬼气森森的地界儿的。唔,莫不是最近佛陀圣地,也得了地府的彼岸花种?”

他径自道:“地府的模样千年万年也难得变上一变,阎君还是偏爱制造阴森的氛围恐吓新进的小鬼幽魂。不过奈何桥那处倒是可以随兴走走,忽略桥上影影绰绰无情无欲的魂魄,周围的景致还可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