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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颜纪事(17)

我话音刚落,太子清越清冷的凤眼忽然化作两道利剑直□□胸口。我破釜沉舟地瞪回去,心说,老娘这就要灰飞湮灭与世长辞了,管你是天君还是太子,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娘”这个凡间流传千百年,经久不衰的自称,用在这里,我深觉解恨。

我便要走,东华帝君整整衣冠,忽然错身将我拦住,他向着天君遥遥一拜,不卑不亢道:“天君容禀,早间微臣也曾从地府阎君那里强拘两缕幽魂,阎君告上天庭,天君只道轮回纲常不可有乱,责令微臣自损千年修为作罢。而今玄光上神却要灰飞湮灭,同罪不同罚,微臣以为不妥。”

天枢星君也站出列,慢条斯理道:“天君容禀,玄光上神今朝所犯之罪,盖由天枢早前的请托所至,天枢虽附言‘如若阎君不肯,就当天枢未曾提及’,但是玄光上神自来凡应必行,断不会敷衍了事,就如当年不周之战……”

据说不周之战之前,天庭大多数神仙都没有见过这个低调的北方上神,她终年呆在设着厚厚仙障的丹熏山上,不访友,也不欢迎神友仙友来访。不周之战是天君的弟弟联合六个父神时代的上神发起的,战争最激烈的时刻,南北星君,东南西三方神女,以及四方帝君全部被卷进去,四海八荒闹腾的就像一锅煮沸的油。北方玄光就是在这个时候破天荒地接了东华帝君的拜帖,应了他的请托。因为北天玄光答应的过于漫不经心,东华帝君离开丹熏山时脸色十分难看,万没想到后来这位金光闪闪的上神几乎力竭而死……

天君看看一旁的太子,眼神晦暗不明,半响,和缓问:“太子清越可也有请托之词?”

太子清越淡淡道:“父君吩咐此事交由清越处置,清越方才已经处置了。”

“天雷三千?”

“若玄光上神执意不肯交出地府魂魄,那便再加贬下凡尘。”

天君沉吟片刻,挥一挥手,道:“玄光,孤即已应了太子,此事便交由他处置,三千天雷你是免不了了,至于要不要去凡尘走一遭,你自己决定。”

这便是饶了我。众位仙友齐齐松了一口气,我强压着余悸去看那三位古井无波的上神,得意地笑,不好意思啊,我北天玄光眼瞅着是占定丹熏山这片山头了……太子清越这厮,不好说,虽说前面害我面子里子一并折进去,但最后也是他力挽狂澜的。

千崖山的天雷真是名不虚传,我在被第一千七百二十七道天雷打趴下以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四周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到,那呼号的风比农家的小镰刀都锋利,割在皮肤上立即就荡起血雾,雷声大得几乎能把耳膜震破,轰在后脑勺上,背上,腿上、屁股上……疼得那叫一个销魂。我后来听樗柏精跟我讲起他飞升时的那三道天雷,什么黑云翻墨,飞沙走石,笑得我鼻涕一把泪一把,他那哪是天雷,那是挠痒痒呢……三千天雷几乎要了我的老命,我奄奄一息躺在那里,身上的伤口开开合合折腾死人。

风停雷止恰恰一个昼夜,我趴在地上,抹着眼泪仿着凡间奸臣的嘴脸狞笑:老娘终于挺过来了。笑得幅度有点大,剧烈的疼痛瞬时让我满面狰狞,我仰着脑袋忧伤望天,天君他老人家真是没有生活,三千天雷过后谁还爬得起来奔赴南天门啊。我忍着心酸拉过一缕头发,呲牙咧嘴地凑上去,浓烈的焦灼味扑面而来几乎将我熏晕过去,我一愣,痛哭流涕,那些先前受过天雷的仙友忒不仗义,竟不告诉我要把头发藏起来,这满身的伤不过十年八年就可以痊愈,烧焦的头发可是要跟着我千年万年啊……

我正暗自垂泪,眼前忽然出现一角白锦,白锦上面纹着浅浅的龙纹。我知是谁,懒得搭理。他却火上浇油道:“我算算时间,三千道天雷打完是这个时辰,走吧,南天门的天兵正等着放你出去去跟我父君交差。”

我愤愤地瞪他,他目光淡淡地迎视,半响,微微俯身,向我伸出一只手。

第12章 月落乌啼霜满天 夫妻双双把家还

虽然早已做好准备,但是当我发现自己竟被丢在一个乞丐模样的大胡子怀里我还是不禁泪流满面。那大胡子一身虱子,偏偏最爱把脑袋往我身上凑,我人都长到十一岁,普通人家的姑娘都开始含羞带挈地思慕少年了,他却还是如幼时一般“宝儿”“宝儿”地满大街吆喝我回去吃饭。最开始,我想跟他来一场□□的对话,但是我这严肃的表情刚捣鼓出来,他扑哧一声喷我一脸吐沫星子,生生掐灭了我酝酿多时的情绪。

大胡子死于一场瘟疫,他死时我坐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淌,连这么来势汹汹的瘟疫也要避着我么……我下来之前,胥姚提醒我,我被贬下来,就不要指望跟以前在人间游历一样自在,我将神力全无,跟普通市井小民一样,轻贱如蝼蚁,一架疾驰的马车,一个地方恶霸,一场恶疾,一次意外的高空弹跳就能要了我的小命……很显然,我跟市井小民还是有些区别的,蟑螂一般强劲的生命让我历经数劫,干瘪的小身板依旧屹立不倒。我回想我身边那些前仆后继死去的街坊邻居,预感再这么下去,我将成为凡人口中的“扫把星”。

我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仍然插手地府阎君的事务,致力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把戏。地府鬼君有了多年前勾魂被我追回地府纠缠的教训,在勾魂时,难得开口跟我说起大胡子的来世,那是来前阎君交代的,我默默听着,末了表示还算满意。黑白鬼君面面相觑,然后齐齐望着我,我摇摇头,很大度地说,大胡子半生潦倒,来世混个举人已经不错了,跟阎君说一声,我玄光不是那不依不饶的主儿。我说完,黑君面上看不出来,但是白君脸黑了……

没了大胡子,家里陡然冷清下来,我靠着邻家一口饭一口馍还有大胡子那点儿羞于见人的积蓄独自过了两年。这期间没有人上门提亲,因为我长得不好看……我思及此处,不禁泪如雨下,那杀千刀的司命星君给我找这样一幅皮囊绝对是公报私仇……

我独居的两年,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坐院内仰望苍穹呼朋引伴,时常失望而归。彼时我不知道,起码有两个仙友在这两年里下凡来看过我,只是这个时候因为我渐渐开始思念大胡子,思慕凡间俊秀少年,凡间的各种情感渐渐渗透我的仙魄取而代之,我于是再见不到异像,闻不得异响。

我见引不来仙友解闷,便一遍一遍回忆长平公主的故事,偶尔寻到几只炭笔也会在别人不要的绢帛上一段一段记下。

那日长平刚刚消失,谢离便吐了血,黑色的,心头血。他关上窗,若无其事地往外走,刚走到门口硬生生顿住,我疑惑地绕到他跟前,竟见到一股黑气利剑一般从他胸口冲出来。他捂着胸口慢慢弯下腰,眼底一片猩红,少顷,忽然像是被什么惊醒,抬眼往前看,苍白如纸的脸上竟渐渐露出喜色。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是一愣,那是长平。长平带着引魂脚镣远远站着,散落的长发飘到她脸颊上,又吹开,她流着眼泪不言不语看着谢离,半响,双膝着地朝我跪拜。我看到她的嘴唇微不可查的掀动,在说,求你,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