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只有你一个客人。除了号和号,其余房间随便你选。”从遥远的天际穿行进屋的是夏日星辰鹅黄的暖烘烘的光线,把二十七岁的两个人笼盖在一层情人睡眼惺忪的暧昧眸光里。
“原来你们不住一起啊,我还以为你们是恋人。”
“呵呵,你觉得我们像么?”高个子的英俊男人,笑容如同五月。
漂亮的褐发男孩面无表情,清晰淡漠的声音在回答,”我们只是合伙人。”
二十七岁的两个人,一个叫仙道彰,第一个死去的女人岛村叶子是他的未婚妻;另一个叫藤真健司,案件曾经唯一的嫌疑人。他们邀请越野一起用餐,也毫不避讳谈及这个话题。
“生意好像很冷清啊。”越野说。
“以前可是门庭若市呢,最近这样是因为有一些谣言。”仙道轻笑着耸耸肩。
“和‘渔夫’有关?案子没有头绪吗?”
“有过怀疑的对象,就在这里。”仙道伸出手指去戳藤真脸上的乌青,笑容没轻重的开心,“他们打你了?”
“恩。”
“怎么这样,这不是欺负残疾人么?”
“混蛋。”藤真不满地撇了撇嘴,然后往仙道的餐盘里加了狠狠一把盐。
“你的腿……”越野目光下移,马上又回归原位。因为自己无礼的好奇而感到尴尬。
“十年前,一场意外,截了。”他的口气轻描淡写,眼梢飘向身边的仙道。”这家伙的迟钝真要人命,看到疾驰而来的车辆居然也不知道逃跑。我只好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推他一把,结果这一推腿就没了。”说完这句话,他径自笑了起来,有如海上日出般拂晓了一屋子的金色的光。
越野住在这里的几天,没有见过藤真笑成这样。
原来,特洛伊的海伦不过如此。
藤真的表情向来矜贵。偶尔馈赠一个情感匮乏的笑容,便结出了果实硕满的沉甸甸的快乐,轻易压弯了仙道心头的枝桠。遥远的记忆跋涉而来,漂亮的褐发男孩让最美好的笑容盛开在十年前,在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里。他的身体像被人安置在了一个磨盘中,血肉是艳丽的植物,交叠铺陈冰冷的路面,伸展繁衍得欢快葱郁。疼的几乎昏厥,痉挛不止,汗如雨下。
他却日丽风和地笑,洗濯起他仓皇遽起的自责和溃不成军的悲伤,轻声对他说,别为我难过,这和你无关。那个笑容足以颠覆天地的位置,征服时间的悲离。美丽的无可救药。仙道以前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藤真,以后也再没看到。
顺着回忆饱满的圆弧,仙道也用同样的表情配合藤真。那是他惯有的五月温度的笑脸。灰蓝深邃的眼眸是高远的天,唇线挑高然后抹开,像一只鸟在风中振翅。他接口说,“我当时看他笑成那样,心想,完了,大概撞到了头,已经傻了。”
“滚,你才傻了。”
“那个明明痛得浑身抽搐还装出一副死样子笑得那么难看的人可不是我仙道彰。”
“是啊是啊。那个跌在大街上鬼哭狼嚎自责得要当场撞车自尽的好像也不是我藤真健司。”
他说藤真你十七岁时还说毕生的理想只是赚足够多足够多的钱然后买一张十米宽的大床……他说仙道你十七岁时还拱着背蹲在地上啃柠檬片的模样是十足一副要笑死人的乞丐相……你来我往间互相揭着对方旧时的疮疤,笑的天地无尘。
阳光好像发酵了。天地间往返漂漾的涟涟光亮泊着酒香四溢的醇美。
越野听着两人用轻松的语言编织起罹厄往事,语气的细线里没有染上一丝一缕的悲伤。他向他们提出了自己心里的困惑,你们的反应是不是太不正常了?
“什么是正常的反应?”同时问。
“最起码……最起码不应该笑成这样吧。”
“不这样还能怎样呢。”藤真歪过头,一脸认真地看向仙道。“要不我们抱在一起哭一会儿?”
藤真的洁癖是另一种残疾。
时光的指针周而复始地捩转,新一轮的日出。流云以极其淡薄疏离的姿态,曼舞轻纱,为悄然沥逝已近目不可见的徐徐星光送葬。露水晕染熹微晨曦的暖光爬满了篱墙,和着七月鹭鸟俪歌的婉转,垂首抚摩亲吻一地的浮草野花。
天空青碧如水。乡野朴拙的生命呈现丝缎的质感。
一切都美如神的福祉。
藤真对此视而不见,继续几乎病态地强迫自己忙碌。十年足不出户的生活,让伤疤蜷缩在深邃的黑暗里。朴素的木格窗一尘不染。炭黑的石板桌面也光可鉴人。他丢弃隔夜后轮廓稍显倦态的香草,用新摘的替换“早上好。我的水仙少年。”是仙道的声音。他通常起的比较晚,并且对此自有一翻解释——因为日出锋芒毕露的美丽太过声势浩大,让他徒生负罪深重的不快。
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浸泡在蜚短流长中的旅舍依然洗不脱门可罗雀的荒凉。虽然“渔夫”似乎一夜间良知回归,没有了动静。越野乘着追捕凶犯的闲隙,饶有兴致地观察起了这两个二十七岁的男人。这两个天南地北的漂亮男人。
他对仙道说,“你还真会为你的懒散找借口。”
仙道对着窗棂之外偌大的天地愁眉苦脸故作高深,灰蓝的眼光却追随栖落在那个忙忙碌碌的身影上,“年纪轻轻何苦作茧自缚,活的如同一座坟墓。”
“如果生意再这样差下去,你倒可以准备准备回去结婚带孩子了。”藤真无视他的玩笑,翻着账本,踏窗而入的日光踉踉跄跄跌在他的眉间,掷下一块忧郁浑浊的光斑。
“可是叶子都不在了。”
“嘿,仙道彰,你是不是太小气了?”在仙道疑惑丛生的询问目光里,他捏起嗓子,模仿起岛村叶子那天来找自己时边哭泣边叫骂的模样,“‘哎呀呀,藤真健司你这个小可怜,不是内疚他会每天装着笑脸陪在你的身边?你难道想一直这样惨兮兮地缠着他直到毁掉他的一生……’我猜一定是你送她的钻戒太小了,否则岛村这么明眸皓齿的美女,怎么会刹那间变成一个泼妇……”
“那么,后来呢?”越野在一旁突然出声。鹰隼似犀利的目光始终追踪着藤真面部表情的瞬息迁变,怀疑骤生棱角分明的风,撞破了他碧绿眼眸里刻意掩藏的并不易察觉的情绪。
“后来——我的自尊心就哭了。我看她跌在地上还闭不上嘴,于是拿起千斤顶砸向她的腿。为了安抚我始终哭个不停的自尊心,我还脱掉她的衣服,绑上了鱼线。想看看,这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跌到深海里,变成一条丑陋的人鱼是什么样子——。
“藤真健司!”仙道大声打断对方的话,用他从来不曾用的音量。
说话的男孩看见笑容一直眩目和煦的伙伴眉头紧蹙,水一样积郁的目光却泼了自己一脸愠怒的火。便用示弱的眼神讨好他,海水抚摸堤岸那般的乖巧柔顺。薄荷叶的冰凉覆盖碧绿双眸,先前曝露的情感已经难觅踪迹,他回过头对越野眨眨眼睛,“我开玩笑的。后来我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