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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72)

倪珂微微倾下了脸,不出一言不为所动地凝神于笔墨,仿似全然没有在听。李夏没有看见额发遮掩下的那双碧色眼瞳,只看见数滴泪水打落白宣之上,洇开了一片墨迹。

沿河数万良田尽数被毁,流离失所的灾民如涌如潮,已到了割肉相啖旦夕便会揭竿而起的地步。郝阁老亲自率军打开了长安城内的所有粮仓,才发现征得的粮饷俱已运往了阵前。庞眉皓发的老人对着空空如也的仓房长叹不止,浊泪纵横。费帝听其谏言,遣人彻查——巨亿白银,治河的官吏自工部尚书起层层贪匿,领不到工钱的河工亦是敷衍了事。河堤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如蚁穴遍布,不堪一击。太子闻言大惊失色,忙唤裴少颉来问话。裴少颉亦是面如死灰,吞吞吐吐说治河一事全权交代属下去办,自己毫不知情。

“你好大的胆子!往素胡闹,我道是你年轻气盛,从来都由着你惯着你。可你如何敢拿百姓的性命玩笑?!当真以为工部便是你裴家的钱庄吗?!”费铎瞠目怒叱,“你的一众朋党亲眷皆被查处贪匿库银中饱私囊,父皇龙颜震怒,叫我如何救你!”

“既然木已成舟,先想法子安顿暴民才是正经。待此事平息,便要微臣人头落地一力承当,也在所不惜!”裴少颉定了定神色,反倒冷静地开口,“战事胶着不分,简森生死未明。而今长安城内粮仓空置,再难供给。为今之计,先撤军,再调粮,方可安抚民怨。”

“谈何容易。如你所言,天灾战乱,各地或多或少皆受殃及。何况要我撤军认错,亦不心甘……”费铎叹了口气,“暴民之首名唤‘狄未德’,你可有印象?”

“微臣知有一地界定是田屯万顷,位于河之上游,未受波及。不仅自郡守上任后便不断购种囤粮,战前也未上缴粮饷,相反殿下还拨去了二十万石……而那狄未德……”

“你说的是……”费铎猛一下惊觉过来,凝视着裴少颉——少年的俊眉修目业已幡然作色。他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那是一局步步为营到足以让人顶礼膜拜的棋,对手精心布局,耐心守候。待自己恍然大悟之时竟已困陷深洼,罗网缠身了。

陇西。

“百姓责怪我好大喜功,父皇亦不信我了。妖后仗着有孕在身,父皇对她言听计从,已颁旨让小王爷回朝。仪仗鼓乐万里排场,一请再请,他都拒门不见,只说倦于宦海沉浮,甘愿就此终老于青灯古佛。”费铎无比疲怠地朝他挥了挥手,“可你我都当明白,该来的总会来的。”

裴少颉出门前,突然对太子跪地叩首。英俊少年的面色持重,仿似一夕间苍老稳重了不少。他说,殿下,如若到了万不得已之境,不如弑父篡位,殊死一搏。

费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笑,有个人我安插于玉王府多年,我想当是用他之时了。

倪珂离开帝陵山前,寺里破天荒地来了访客。一僧一道,一曰无相大师,一曰青归道长。二人道骨仙风,俱生得一副超然物外的清癯面容。玄恩笑道,“此二人皆是棋痴,得知王爷要离寺而去,技痒难耐便想来切磋一番。”

“王爷可曾这般下过棋?对弈二人不看棋盘不看棋子,以口述招,以心度量,是曰‘盲棋’。”

“从未。”倪珂摇了摇头,稍思片刻道,“弟子皇命在身,不堪久留。不如就以此‘盲棋’,与三位大师同时弈上一局。”盘腿而坐,闭起双目,全似已入禅定。微微一笑道,请。

二僧一道一个白发青年,四人阖眼相对,一声声述出所落之子。李夏突然觉得自己听见了枪剑嘶唳,听见了箫鼓嘈切,听见了雷霆万钧。她全然不懂棋,仅想:若是相如先生在此或许就能知道战况如何。胡安略通一些,可三盘棋同时开弈,他也只能就其中一盘强记于心。但觉白子如鸥,黑子如鸦,环拱斜飞满江天,数十步后便再辨不清成败走向。倪珂曾对他说,你既为武将,总该习些兵法方得前程锦绣。他记不得当时小王爷言中相授的“破釜沉舟”与“欲擒故纵”,却记得对方赠予自己的并非兵书而是棋谱。仿似看出他心头所惑,只是浅浅笑曰,黑白之中开阖阴阳森罗万象,你若将它研习透了,胜似破书万卷,自能挥扫千军。

二位高僧先后睁眼,对视彼此,皆露出一个心口俱服的笑来。唯独小王爷与青归道长依旧风过幽谷般笃然,吐纳间你来我往,时忤时合。

——待明年春汛黄河决堤,要斩他的人,便不是我,而是费铎。

——待何时陇西闾阎相望、桑麻翳野,便准他回来。

——太子与我素有龃龉,只怕未肯兼听一言。因此小婿想烦请岳丈代为进谏:此番出征虽不可因噎废食,也不可不未雨绸缪。

——臣得言如骇闻凶耗,五脏俱焚,忧患日笃。故屡屡进言于上,应以耕稼为先,干戈为后也;应以苍生为重,攻誉为轻也。

最后二人之中率先睁开眼睛的是青归道长。白发白眉的老者拱手一笑,王爷棋艺超绝名闻天下,贫道自叹弗如。玉面银发的青年以一个浅笑逢迎回礼,承让。

“王爷可曾听说过少林方丈本衍,”为小王爷送行时,青归道长提及了另一个酷好以棋会友之人。“依贫道之见,唯有那本衍的棋艺可与王爷一较高下。”

“少林……”青年仿是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我与本衍大师尚有一约未践,不日便该了了。”

于阵阵梵乐声中,小沙弥撞响了送别的寺钟。风定人渐远,万物归寂,青樾井然如故。

第46章 云归巫山中,风起青萍末(下)

裴尚书闯下这等大祸,依然日日画舟飞棹,夜夜笙歌欢笑。是夜又寻了七八个美貌歌伶前来作陪。醉生好过梦死,调笑热闹,也不枉红尘走一遭。

裴少颉嫌恶地将一个伏在自己腿上的伶人一脚踢开,原是个男扮女装的粉头。吃痛的伶人捂着肚子连连哎哟,声音尖厉中带着粗气,与阉竖无异。见门外又进来一个青年,赶忙又堆起笑脸迎了上去。娇声呼道,克公子,你来的可巧。尚书大人正在气头上呢。

克郦安扬了扬手让那些伶人退下,转过脸对榻上醉酒之人陪笑道,“我也知道你不满些什么,这些个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芣苡楼内十指娉婷的解语花。权当你即将发配充军,临了快活一回。你也莫挑三拣四,这几个男娼虽算不上绝品,左右有些姿色了。”

“你已是禁军侍卫,平日里出入皇宫内院,也该谨慎些。”却是克郦安会错了意。裴少颉自认堂堂男儿,对于破虏杀敌血染疆场绝对求之不得。他此时不无担忧的是在朝堂上向费帝保得自己一条性命的居然并非太子而是小王爷——这当然不仅仅是倪珂顺水推舟卖了一个人情。太子只知弃车保帅可王爷却有容人之量,一个念头在恃宠而骄的尚书郎心头拿橹动篙掀起波浪:连我都这般心猿意马,满堂文武又当如何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