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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70)

趁其愣神当口,揪起他的领口,将他抵在石壁之上。“我不在乎封王拜将的面上风光,也不在乎通敌卖国的千古骂名,我甚至可以不在乎我的一念之仁使得八百无辜兵士成了刀下亡魂!你不正常,你自己没有发现吗?!”季米不堪家暴,痛呼出声。放开手,发现他正以一种审视陌生人般的奇怪眼光打量着我,随后令人匪夷所思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这样的简森,像个赝品。”季米止住笑意,凑过来吻了吻我的嘴唇,“他们绝非命丧我手。允我些时间,若此事真是樊人所为,我定当给你个交代。”

时值六月。

“你在营中确有诸多不便,离兵营最近的郡府即是陇西。狄未德你也见过,想他必会善待于你。”

“倒也合了你在京里许诺的那声‘带我出游’”,半坼回我一个浅笑,“不过身为元帅军事繁忙,如何走得脱?”

“咫尺行程,无妨。”本想让徐七郎送她出行,却是半坼的无心一言提醒了我当践约。传备一匹快马,与她共乘一骑,数个时辰之内便可往返。纵缰驰骋的一路她被我拥在怀中,细细斟品于廊榭美景,细细聆听于群鸟啁啾,时移俗易下的陇西令人愕异——举目粮包高堆,乞丐流民与平民百姓俱是语笑喧阗,每张嘴都像开了壳的老蚌。形同一颗狼牙的西北蛮境,显得拥挤、富庶、而且安详。

几时的莽莽萋萋万古洪荒,经不住白驹弹指,琳琅得竟显狰狞。

未见到狄未德,听说姒娘忽然失踪,他便天涯海角地寻她去了。将半坼托付于一位故交,稍事交待即策马而回。这个名动京城的一代歌姬目送我远行时泫然长泣,深深加重了我的负罪感——再看那六月的翠叶朱茎,竟已是满目疮痍了。不由得活转了蛰伏心头的归隐之意:我与季米时有拳脚却从未相爱相杀。而此地重逢,各不相让拔剑相向的场面层出不穷,屡屡不欢而散——战争谋杀爱情,看来确实如此。

尚未细想,耳边猝尔传来一种混织一起的嘈杂之声。画角、战鼓、以及嘶嚎呐喊此起彼伏,贯彻长空。

像薄绢一般为眼前的景象所揉绉——樊兵投石射矢,汉兵架梯上攻。一具具尸首从城楼上掉下,简单得如同掷纸于地。

戈矛上刺,乱矢如雨。手背中箭的季米凌空飞掠丈余,坐于塌陷一角的城墙之上。只手拔箭,筋肉与鲜血一同飞溅而出。以齿撕下身上一片衣纱,又以齿咬住布帩紧扎固定,将当吟与自己的手缠裹一体。刚裹的白纱,霎时又被染得殷红。缓缓起身,凝眸扫视众人,面色非怒非怨,目光湛寒入骨三分。白衣尽为红袍,他于万军中央,如此璀璨夺目。以至于人数绝对占优的汉兵俱面露惧色,停滞不前。

“徐谢之,谁让你擅自出兵?!”

“殿下中途折返命我日落攻城,如何不记得了?!虽说当时殿下声音有些奇怪,可将士们看得听得均真真切切,确是殿下亲口所传。”

我?

我看见城楼上还站有一人,暮色下一袭玄青,伶仃孤影与纷飞战火扞格难入。面貌清俊近若仙人,他一直带着一种轻侮而不可捉摸的微笑俯瞰樊凉城下的兵荒马乱,奋力搏杀血染白衣的季米仿佛就是他的提线木偶,自己却浑然不知。

“莫再让将士们送死了。”原不过是执犁耕地庄稼汉的兵士在当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须臾便血肉横飞,死伤无数。我伸出一臂挡下欲纵马迎敌的徐谢之,道,“你的剑。”

舒庄主曾与我谈起过他与糜伽的一战,那是他一生当中所犯的最大错误。那些往事不乏荡气回肠,也不乏缠绵凄悱,于世人的茶余饭后与添枝加叶下日臻完善,令人歆羡不已。但传说终究只适合传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并辔而行的你我,也会以坟茔为宿归地提锋相拼,重蹈他们的覆辙。

见我提缰而出,季米一个借风掠起,摆脱了汉兵纠缠。厉声质问,“为何举兵攻城,出尔反尔?!”

已知费舌无用,何况自己也如堕云雾。昔日的亲昵余温尚存,狂风剑气却訇哮而至。麦芒碰针尖,惊鸿对游龙。天地间一片剑影交错,琅琅铮鸣。

“你又从未赢过我。”得隙开口相激,“正如当日你我对剑戈壁,若非我有意相让,你如何能当胸刺我一剑?”

季米似乎听懂了我的暗示,所使的剑招与当日如出一辙。我伺机侧身,任剑刃滑入衣襟,直到这步一切还循迹旧路,但——

“季米……你……”剑刃近乎穿心而过。咫尺相距,他的瞳子血红,仿似再看不见我。一注黑气凝聚指间,抬手一掌猛拍向我的心口,竟将我生生推下高楼。

昏迷的时候我仿佛置身梦中。剑眸黑发,碧眸蜜发的两个少年,一如初见。梦的最后是花半坼。面若纨扇,暗红胎痕似画上的一枝傲放梅花。我送了她一尾古琴。她伸出右手置于我的眼下,断去二指的纤纤玉手显得古怪而悲伤,古琴弦断难鸣,空余一阕哀音。

幡然惊醒。扑入眼帘的销金梁顶、漆彩雕栏、象牙玩器,怎一声“恢宏”了得。

我榻边坐了一个姑娘。身着枣红色宽袖衣袍,绑着两条粗黑的辫子。虽生得珠眸翠鬓,贝齿丹唇,极尽女儿媚态,可薄施铅华的脸倒彰出几分男儿亦不如的飒爽英气。

“替我宽衣治伤的人,是你?”衣衫整洁,胸膛半露,伤处均细细上过了药,包扎好了。

“不仅如此,也是我把你们救回来的。”铃铃一笑,全不像汉家姑娘那般讲究“意淫”,崇尚含羞带臊笑不露齿。辫子姑娘告诉我,原来刺我一剑后,季米自己也晕了。而汉军见主帅被刺,一时方寸大乱,溃退千里。

“那么说你是樊凉的医官?”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没有医治过人,我只医治过马。”瞅我面上存疑,她耸了耸肩膀,示意“樊凉的名驹宝马可比你金贵得多。”

“那可糟了。”我冲她挑了挑眉,电力十足地笑了笑,“因为马可不会赖上你。你将我一丝不挂地从头看到了脚,该当如何?”

“劝你莫眨眼。”轻轻漾了漾眼梢微吊的眼波,忽然伸手解开了腰带,将身穿的衣袍褪至肩下,大大方方地在榻前转了个身。一身滑腻玉肤就这么尽收于我眼底,香肩蛮腰一览无遗。翩然一圈,她迅速掩衣系带,朝我戏谑一笑,“我们扯平了。”

“修短合度,美不胜收。”一扫伤患的颓态,我兴犹未尽地抚唇笑道,“这一剑没白挨。”

门外响起一阵很轻的脚步声。那辫子姑娘循声走向门外,脸登时红得十分蹊跷。

“淳尔佳,”清清冷冷,毫无疑问是季米的声音。“他醒了?”

“你不进去看他?”

“不必了。”步履渐远,可没一会儿又听见他折了回来。不禁洋洋惬意地一勾唇角,人心一坨肉,到底舍不得我嘛。屏息以待,不料却听他对那个辫子姑娘说,“既已伤愈,俘虏就不该住在这里。派人将他押去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