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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69)

“小兄弟,取坛酒来。”

“殿下,军中不该饮酒——”

“酒这东西,妙得很。对影独饮时实在苦涩难咽,曲水流觞固然风雅却未免太酸,唯独二人挑剑开樽最为甘味芬芳,回味无穷;不醉不够尽兴,大醉又有失态之虞,而浅醉三分——”接过他抱来的酒坛,扬手大饮一口,摇头径自笑道,“便能叫人悲暂息、喜亦驻,慵看阴阳晴雨,云卷云舒。”

“不该与你说这些。”见那孩子兵一脸懵懂,又展露欣喜向往之色,顺将酒坛递给他,“你多大了?”

“十二……不是,十五。”不知深浅地大饮一口,显然是被那股辛辣呛得咂嘴吐舌,眼泪夺眶。

大笑,“味道如何?”

“好……好喝……”脸蛋通红,边咳边说,“比井里的水还好喝……”

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我说,你去替我传一声军令:昨日大败樊兵,元帅设宴酬军。特准驻守粮草于解子道和阳景驿的军士一同前来。

来者俱是樊凉高手。趁夜色掩护,轻而易举躲去了汉军哨探的眼线,与我会合。

“哲巴亥堕马受伤并无大碍,现正卧于榻上哼哼唧唧——这王子突围不敌的戏码演得可真?”季米问。

“这只木箱里装有五十副汉军铠甲,你们换上后,只须说奉我之命前来换防。解子道距主营往返须一炷香,饮酒宴乐亦须一炷香,加起来正好一个时辰。仓旁拴有我军战马,可助你们运粮。不过——”

“樊凉人还未学会走路之时,便已学会了御马。殿下自当宽心,无论何等烈马,皆能驯得它服服帖帖。”一个换上汉军铠甲的樊兵插话道。我想起樊凉境中会汉语的不少,稍稍松神:好,行事更易了。再掉头于季米,“待酒酣耳热时机恰当,我自会将哨探支开,你们的动作一定要快。”

汉兵模样的他略一点头,忽而面色凝重地说,“只是……粮草无故被劫,费铎如何容你?”

“简某已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他见我并非为将之才,或许倒能宽心些……”涩然一笑,将目光移上剑性日渐阴戾的当吟,又忍不住再三叮咛,“此番劫粮并非沙场搏杀,不至万不得已切莫伤人性命。一旦被人识破也万莫勉强,樊凉断粮一事我自当再想办法——你的安危比一切重要。”

“啰嗦。”季米一扬眉,唇角勾出个极浅的笑来。往前行了几步又回头问我,“上回相见便想问你,身中之毒可已祛尽了?”

“……恩。”

“他说自己并无十分把握——亏我踏遍青山绿水寻了你那本末师叔那么久……”季米嘴里嘀咕,却已舒眉展目,“待汉樊干戈止息,若此地亦不容你,何不就去更远的地方?天高海阔,红尘渊薮,总当有你我容身之处。当然,你若执意守那两年之约,我也无妨。”

我点头一笑,目送一众“汉人”兵士为夜色所屏障。

八百守军本该于返回解子道后便发觉前来换防的兵士不翼而飞——可是天色蘸浓又酒足脍饱,故而未能及时察觉军中变故?醉者齁鼾如雷,半坼亦在昏睡。我披衣起身,与兵哨一同巡防,不知不觉漫漫夜境已蜕出鱼白,红日渐渐当空。稍事梳洗,依稀觉得耳畔清净不同于往常。也未作深想,只跷足以待解子道的驻军来报粮草被劫。

久久不见一人。随着风向见改,反倒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解子道所在的方向飘散过来。

怎么回事?心头隐隐不安。当即传令副将徐谢之,挑一支精甲骑兵,直奔解子道而去。

愈近而血腥气愈浓。

军营门口空无兵哨,战旗破败,断戟残兵抛撒一地。下马进营,一帧怵目惊心的景象赫然眼前:解子道已是人间地狱修罗屠场!残尸遍地,血浆如河。死去的兵士俱是削首断肢,惨不瞑目。

八百驻军,竟无一活口。

那只原先装有汉军铠甲的木箱,伸出一只略显稚嫩的手。仿是被人攒紧喉骨般屏息良久,我慢慢推开箱盖——一具已被捣成碎块的男尸装塞其内,双目暴瞪,手足绞缠,肚肠系于脖颈,口角拖下一条污浊的血涎。浓重腥臭扑鼻而来,见者无不掩口欲吐。

原来是那个不过十二岁的孩子兵。

“殿下,这里还有一人活着!”

那个汉兵半张脸白骨毕现,铠甲染血,已经奄奄一息。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赶忙扶他在怀,以内力为其续命。

“殿下巧计赠粮……樊凉定将厚报……”说完这句,一口黑血吐出口中,那人便翻眼咽气了。闻其所言,随我同行的甲胄百人俱握兵在手,撤后一步。羊群抵牾豺狼,他们正以这么一种惊恐而怨恨的眼神审度着我——这场戏码,当真叫作“凤头猪肚豹子尾”,终于在最后一折处图穷匕见。

第44章

“八百守军,无一人生还。圣上龙颜大怒,要我不日卸甲回京。五十副汉兵铠甲见弃于道旁,皆染血其上……”季米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恩”了一声。相知数年彼此脾性都摸得透熟,我没天真到以为只要灌输季少侠“人命关天”的念头他就会动容一哭,可那一脸惨淡经营的“爱谁谁”多少还是让我有些恼。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说什么?”

“当夜来劫粮的樊兵,你的师父是否也在其中……”

“师父二十三年前与剑神一战身受重伤,时常复发。近几日亦在闭关修养,绝不可能是他。”季米斩钉截铁地否认了我的揣想。谁人撅腚不朝天,单做了些顺理成章的逻辑推理,岂料他的反应那么大,竟拔身欲走,“今日前来本想为‘借粮’一事谢你,现在看来不必了。”

“此事本就只有你我知道,除了樊——”

“我既答应你不伤汉兵性命,自会教属下信守。”他打断我的话,满面不耐烦的讥讪,“为何只疑我的部族,却不疑你的枕边人?温柔乡从来都是英雄冢。花半坼既然身在军中,你们向来无话不诉,许是她传了出去……”

“你何不这样说……解子道的驻军宴罢回营后发现人去仓空,深知有愧,于是个个动手自戕,那十二岁的孩子更是钻进木箱再将自己剁得粉碎……”我觉得自己表现出了足够兼容并蓄的耐心和老少咸宜的风度,可季米的一再矢口否认与妄加揣测正一点点逼近我的底线——人各有逆鳞。笑了笑说,“我不知道少侠近来不喝酒倒呷起醋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自知失言地罢了口,冷峻的面色已经明显温软下来。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也许你为当吟的阴戾剑性所惑……出剑伤人亦不自知……”

“你到底想说什么?!凭一人一剑屠杀八百汉兵,殿下当真高看季某了!”季米斜觑我半晌,冷冷一笑,“我很好,也很正常。”

见他再次掉头欲走,心头一动,出其不意地向他后背击出一掌——白衣人矫健翻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削出长锋,当吟一声尖啸便扑向了我的咽喉。纤纤血流顺着黑色剑芒缓缓而下,滴落在黄沙之上——若不是我以手握住了剑刃,它现在已经穿喉而过了。直视那双愕然蓝眸,我道,你还觉得自己很正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