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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55)

孔子这厮滑头得很,教唆当儿子的“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这折深谙其道的《伏罪疏》简直能媲美《出师表》的影响力。颠缁倒素一席剖白,唬得全天下的老百姓都信以为真。

他们恍然大悟,原来小王爷除了长得好看外还有一腔同样好看的忠心——那他以前做过什么大多可以既往不咎了。贩夫走卒自然听不出这绝非简单一折伏罪疏,倒是一篇讨檄文。字里行间充斥着“君负其臣”的迫不得已。但是,装聋作哑二十余年的文人骚客们,在对改朝换代的燕尔新婚之情消弭殆尽后,终于自此听出了“七年之痒”的弦外之音——虽痒得迟,但还是挠人心肠地痒了:费氏的江山兴许不过是昙花一现,强弩之末,时至今日到尽头了。棋逢对手,往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以那些剑客生死相搏前,先遥遥相望几个时辰并不单是彼此看对了眼儿)。处心积虑至此,不白他一些头发,天理何存。

听闻费铎在朝上让人将这折子读出后,对半壁空空的朝堂大动雷霆之怒:“好一声‘王谢旧巢,谁与衔泥’!好一个‘忠君体国’的千古贤臣!他真以为我不敢杀他吗?!”

反倒是一向骄纵轻狂的裴少颉第一个站出来规劝太子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场风波最终以砍了丁煌人头的结局宣告平息。为首的另几位御林军士亦被悉数流放。太子对倪珂的封赏(或者说补偿)刚刚送出朱雀门,一前一后两顶华盖大轿恰其同时出了玉王府。一顶舆夫十六人的紫檀红帐轿,一顶舆夫八人的白玉青幔轿。所有的舆夫都脚蹬赤金打裹的皂靴,头扎银丝掺织的帩巾。玉王侍卫横排四人,列陈难数,跨着紫骝马缓缓行于前后。个个银甲白氅,威风凛凛,登样得像子龙在世。从不坐轿的小王爷当日出行奢尽排场,惊动了整个长安城。

他要去那二十余年无人修缮、早已荒蒲高筑的帝陵山,祭扫母亲。如此举动也让满城的百姓忽然忆起:这个权倾当朝的小王爷,骨子里四通八达的还是前朝的血。

郝玉菡抱头躲在轿中不敢抬脸,枝头乌鸦的一声凄厉啼叫都让她感到诚惶诚恐,莫知所措。

其实是无谓之举。

“赤轿,青轿,哪顶轿子里是‘笑倾天下’的小王爷?”

视线穿过相接天地的渺渺莽莽冰檐雪柱,穿过被风带起的重重叠叠红纱轻绡,蜂拥至长安街头的男女老少看见了一个红颜如玉却一头练丝的少年正闭目养神。

赤者,火色也。

比起那衣着锦绣一身金玉的十几岁,现在的倪珂似乎对这种胭脂一般妩媚鲜血一般腥臊的颜色产生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古怪喜好——它让他灿比桃花,也让他阴戾诡秘。有人看见小王爷微微颔首唇含一笑,也有人看见他浅浅颦眉面带哀伤,甚至有人看见一动未动端坐红帐内的不过是一具极似真人的神仙铸像。那日之后,满京城的黄口小儿都会拍手唱一首童谣:靿子金,帩头银,十六人大轿红帐顶。老鸹儿,你也忒叫天吖地不解风情!休扰了那神仙郎小梦未醒。

“端的你那王爷表兄不在京里,我们兄弟二人许久没有小酌一杯,不如就去那芣苡楼,亦可请半坼姑娘弹一曲助兴。”费铎前来王府探我,破天荒地提出要逛窑子。

我沉沉看了看他,道了声,好。

踱步于街市,对几日间京里的风云突变只字不提,只道些热茶热汤的里短家常。

“瞧那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窑姐儿,发疯了哎!”

“哟喂!这双大奶子,可比金锭子还招人疼来招人爱!”

湘女擅舞,所言非虚。她在那芣苡楼的梁顶,傍着晴阳清雪翩翩起舞。一边大唱一边解开衣衫,扯下肚兜,直露出半身冰骨玉肌:“这一日项羽身坐大营帐,唤一声军师名范增。大营扎在鸿门镇,为了项羽坐天下,会断刘邦命尚飨——”

芣苡楼下人潮如涌,打围得摩肩接踵。不食烟火的嫦娥仙子亦妒其色,何况这五谷杂食的凡夫俗子,早已看痴了眼,欲迷了心。

她好像在人头攒动中望见了我。遥遥冲我挑眼儿一笑后,便似一只断了线的纸鸢,坠下了楼。

“湘女!”

似解了禁的鸟儿,一众姑娘泼出门来,围于她的身边。半坼垂目落泪,只道,“傻丫头,你这点心思藏了那么些年,姐姐怎么会不明白……可为他赔上性命却是不值……”

“呸……哪个挨刀货喜欢他了……”湘女躺在地上,唇边洇出一丝血水,仍不忘啐我一口,“成日里嬉皮臊脸没正经……全……全是做样势……我不过想问他一问……可还记得曾说我冰清玉洁……说要以兄妹相称……送我出嫁……”

我是真的忘记了何时与她说的。或许,不过是一次醉后的信口开河。

“我就知道你定记不得了……”她瞟我一眼,朝我伸了伸手,道,“你靠过来,让我咬一口解气……”

“湘女笨得很,只能仿着你学着你,可惜学不好……”待我俯下身,她强支起身子靠近我的耳边,说,“楼内有埋伏……他们……他们……”这丫头从来都是没遮没拦率性而为,伶牙俐齿一张嘴,说话便等同于咬人。我几乎可以想象,她是如何挑勾凤眼于那些剑刃在手的御林军以期为我报信——怎么了?姑奶奶解手官爷也要看着?这粉腚子平素里任你攀过花来又折柳,这会儿可没工夫哄一只镴枪头!

一曲终了人亦远。可我又如何能对这丫头说,其实我知道费铎的打算。因他从来不是那种城府至深藏而不露的大奸大恶之徒。我随他同行,只为了保你们一个周全。

我吻了吻她的鬓发,对她勾唇一笑:你放心,他们困不住我。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是河里的泥鳅滑不留手……你是天上的……天上的真龙遇雨即化……谁也……谁也困不住……”湘女露出极骄傲的一个笑来,阖眼去了。

“都说谢娘薄幸,湘女姑娘情深意重,实是令人刮目相看。”费铎微微叹了口气。

“太子此言说的倒好听!”半坼强忍了泪,一声冷笑,“敢问太子妃又是何出身?”

“皇兄,小弟的本意绝非如此。”费铎垂目看向了我,面作愧疚之色地说,“不过三年五载,天下便能大定,适时定让皇兄出宫。当然若皇兄愿常住于宫中,小弟也必不负昔日垂髫之誓……”

“你的意思是……”我慢慢站起,回身平视于他,“……要囚我一生了?”

他动了动嘴唇,终是避开我的目光,垂首不言。

摇头一笑:但愿人长久,同锅吃狗肉。手足,兄弟,连襟,哪个词不该如此?

所谓恩深似海,地老天荒。

所谓南辕北辙,弥天大谎。

风起卷帘,扫下的积雪如同檐花凋谢,轻轻覆盖上湘女的尸首。许是只因让这般有情有义的姑娘枉死街头,上天也目不忍睹。“借你的氅肩一用。”话音未落,我已足不踏尘跃至费铎身前,解下了他的紫貂氅肩,将它裹于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