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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37)

方丈随行于他身后,笑得容光焕发,精神擞然。见我便说,“季少侠心干意净、一尘不染,实不愧是人中龙凤,老衲输得心服口服。”

好费解。

嵩山之巅,飕飕的风砭人肌骨。即将夕阳西下,霞光蜿蜒,天际一片渗血的红。

“昔日殿下入室少林,便是少林弟子;如今殿下鱼游入海,则是少林的贵客。”我于少林六载春秋,苦难实叫罄竹难书。而今我苦难的源头张口闭口皆是“殿下”,这般客气,令人顿觉牙都酸倒了,难以搭话。

我在寺里的时候方丈永远摆放着一张开追悼会时才会摆放的领导面孔,不太主动找我聊天。那时的我尚算含苞待放花一朵,渡化劣徒的重任就交到了我的师父本田大师手上——他老人家就是政委,就是党总支,就是妇女主任。满嘴的“般若波罗蜜”,切不可和他多唠,否则能直接把自己给唠休克了。

好在他们没有嫌我总给少林抹黑,没有不允我自称师承少林。因为相较“前朝太子”,我更喜欢“少林弟子”这个身份。关于这点,我想我是应当感激的。

我与方丈远眺山下,将腰板站得挺直,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俄而,方丈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不能说自己看见了一汪清碧的池水里俩妙龄女子正在洗澡——其中一个身材比较惹火,另一个皮肤白些,都尚值得一看——只得信口乱诌,赞誉了一番少室山的娟好风光。

“殿下难道不曾看见战火一至,尸横遍野,血染河江?”

“弟子命悬一线,自顾不暇,遑论苍生。”

“殿下出生于帝王之家,尚能背尘合觉。不现习气,不染戾气。不贪、不嗔、不痴。确凿难得。”“戾气”二字也许你不太明了,其实就和一个气球内部充满氢气一样,一遇火星便炸。他的意思是,我的际遇足够让自己长成见谁都怀着抵触情绪的反社会份子,可我居然没有如他所料一堕到底,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我微微一笑,别无他言。

“殿下心中自当有两盘棋不解,老衲今日为你释疑。”

木格窗外疾风忽至,一时间电光大闪,雷声躁动。屋内二人,一个白眉老僧,一个俊美少年,各自面含淡笑地饮茶下棋,似乎毫不为骤变的天气所动。

“我曾拜访宫里一位霍姓的御医,望他出手相救。岂料他却执泥于一掬愚忠,不肯施治。笑话!一孺子小儿的性命与江山社稷何干?!”少年人落下一子,碧眸泊笑,道,“近些日子我偶得一本医经奇书,得知有一叶如龙须的珍稀檀木,入水便沉,弥久不烂;焚之入体,可祛百毒。我多方打探才知晓,这中原唯一的一棵龙须古檀竟早已化作少林寺内的一尊如来佛祖像。”

“小王爷所托之事,怕是有诸多不妥。”

“佛祖释迦穆尼曾舍全身而求半偈,何况此区区一座木佛,何不焚之救人一命?”少年人又落下一子,看似融入全局平淡无奇,实则步步紧逼暗藏杀招,“大师的佛心,可不诚。”

“出家人慈悲为怀,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只不过……”

“大师有话直讲便可。”

“恕老衲唐突,想小王爷年纪轻轻已身居高位、坐拥厚赀,便是前世功德今生得报。可此一身不该有的戾气,只怕终究害人害己。”

“人生在世,百病丛生。珂虽年轻,遭遇已是难计。若干年来,所遇若善,我便视它为缘;所遇若恶,我便视它为债。所谓‘无缘不聚,无债不来’,珂自坦然接受,心中从未忿怨不平。而大师口中的‘高位’‘厚赀’他人看来兴许福荫无量,于我眼中,却只当是活人坟冢。王府为棺柩、金玉为香烛、绫罗为挽幛……”少年人红唇微绽一个浅笑,碧眸不起波澜,也不见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仅仅淡然道,“我不过是一个守灵人,‘戾气’二字,言重了。”

恰时倪珂年方十七,一张鲜艳夺目的脸庞看来更胜画屏中人,但其言谈神态却泄着浓厚倦意,全然不具少年的血气方刚。少林方丈本衍大师年过花甲,闻其所言也不免心中一凛。细细思索,落下一子道,“小王爷博学广闻,通佛晓理,定然明白‘病到方知身是苦,健时都被五欲迷’。”

“‘八万劫终是空亡,三千界悉从沦没。’红颜翠袖弹指便是鸡皮鹤发,富贵荣华到头不过蛇足赘疣。佞绅绮语动听,诤臣妄言逆耳。可人之将朽,最值一听的何尝不是童年耳边的货郎鼓。”倪珂点了点头,径自一笑。

“小王爷棋艺精妙绝伦,老衲五体投地。然下棋之人皆知‘彼强自保,势孤取和’的道理,小王爷又何必因那些‘求不得’的执念,枉生痛苦?”

“何谓‘求不得’?”

“小王爷已位极人臣,却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岂非执念颇深,‘求不得’?”

“昔日佛祖尚未悟道,雀巢筑顶、芦茅穿膝,世人看他亦是求而不得、愚不可及。与大师你布施持戒相同,花开不为争妍仅为留芳,再扣其‘执念’的罪名,岂非失礼?”

“只是观棋知人心,王爷既非偏执贪痴之人,仍不可为、不想为而为之,老衲不解。”

“我亦不解。”倪珂大笑。

本衍大师的白子其势绵长,循序渐进,见招拆招;然而黑子攻彼顾我,动须相应,全无破绽。棋过大半,仍旧胜负难测。

“老衲知小王爷心意已决,断不能改。然我佛慈悲,见苍生蒙难又岂能坐视。今日斗胆与王爷定下一约:殿下留于少林,老衲自当相救。待殿下弱冠成年,如愿随王爷回府共争天下,老衲立即放行,再无多言。”

“大师愿意相救,恩同再造,感激不尽。即便六年后殿下愿随我同行,我仍可指天立誓:只须他痊愈,从此往后无论何时何地,但凡少林僧人在场,玉王府之人必得避让三分——不可滋事生非,不可毁物伤人。可假使是时殿下未愈……大师空度我六年,而战机转瞬即逝,恰如树已擎天,盘根更深,撼之更难。”倪珂轻轻落下一子,打破方才二人胶着不下的战局,定下了乾坤。如画的笑意溢了满面,他一字一顿:“我若起兵,必灭少林。”

本衍大师本想以棋度人,令对方铩羽而去,怎料事与愿违。他亦知先前势均力敌的棋局如今已成倾斜,而自己一生阅人无数,终是看不穿眼前这个温文尔雅却由始至终拒人千里的少年。不禁黯然失笑,道,“老衲今日以礼相待,并非攀权富贵贪生怕死,实乃敬佩小王爷定慧超凡世之人杰。孑然一身尚可挽救大厦于将倾,何不自度?”此言一出,已是真心实意替这少年惋惜。

“可惜,可惜!我久堕于深渊,如鱼无水如鸟失翼。满身业秽举不胜举、述不能尽,终难涅槃。”

倪珂言毕复又大笑,继而投子认负。

依然是少林方丈本衍大师的禅房。秋阳晴暖照人,恰如匹匹黄缎。